二十二 言笑晏兮
曾二廿忽然回了思州城,就如那日厚德大师说的期限,此时自他进无涯寺刚好过去三年。
杜长龄看着眼前这位弟子,心里不由慨叹:短短数年之间,当初那个瘦弱少年竟已长成了如今模样,而他和庞元青二人被困在这边荒之地,徒自蹉跎光阴,曾经那些宦途进取的心心念念,几被岁月消磨得再无痕迹,此时自然生出了些许悲意,倒是眼前这虽青涩却又安宁祥和的面孔,叫他大感慰藉,不由问道:“二廿,跟老师说说,这三年中有了什么收获?”
曾二廿道:“其实也说不上有什么所得,学生在无涯寺只接触到两人,一位是厚谦老师父,他是厚德大师的师兄,平日里就是他教我武功,此外每隔几日领着学生诵读一部佛经。第二位是不辨小师傅,是每日给我和厚谦大师送饭的。三年中我一直都住在无涯寺的后山,武功练得疲了也只有听一听山风,看一看云岚,再想想念过的佛经,日子过得简单,心里却也快活。”
杜长龄若有所思,片刻后道:“无涯寺肯这么快放你回来,想来也是觉得你的武功佛法俱有些成就了,这样也好,现今思州的情势复杂,为师也正在用人之际,你虽然年幼,但玉不琢不成器,就在为师身边出些力吧。”曾二廿悦然而应。
他师徒二人又说了些话,本来杜长龄坐在这州衙里,是要等一桩要事的消息,而贾氏和杜子涵恰好外出未归,没人料到曾二廿竟会突然回来。杜长龄欣喜之余,却总还是记挂着公事。曾二廿察觉老师的心思似有所属,几句话过后,借口说要去州城四处走走,看看变化,随即就又出了州衙。
这时天色尚早,他从无涯寺回来时也没带什么行李物什,一身轻松自在,不自觉中信步行到州城中的集市,远远看去,一片热闹繁华景象。心头念道:“今日未逢一、六,怎么集市都开了张的!想来应是规矩变了吧。”
刚进了集市,一眼看见旧时他算命的位置仍是空着,那桌椅的摆放也还是原样,似一位老友一直在待他回来一般,心念至此,胸间一阵温热。他自然明白,这空出的位置必是老师杜长龄专给他留下的。径直走到那桌后的椅子上坐好,伸手将桌面拂拭一遍,又看左右的摊位都已换了主人,现时也都在忙碌各自的生意,无暇顾及他。又一念忽起,他抬头看了一眼天上的云絮,随即闭目静思,再睁开眼时,就见眼前站了一个着盛装的苗番女子。
那女子大约未满双十年纪,模样生的极美,面颊丰润,唇红齿白,一双大眼盈盈宛若秋水,那容貌于天然之中带了七分清丽、三分妩媚。这般美貌女子突然立在近前,曾二廿也不由站起身来,随即发觉她身量其实颇为高大,全不似一般的苗番女子那样矮小。此时二人视线相平,那女子头上又戴着缀满了银饰的高大头巾,反倒显得曾二廿有些瘦小了。
女子却只是看着他却并不说话。曾二廿不知她来意,伸手比了个请坐的手势。这时女子却忽地开口说道:“我原来见过你的。好多年以前,你和一个小女孩一起,那女孩还想要我的衣服来着。”
这女子所说并非苗语,而是官话。曾二廿虽觉她说话与中原官话有些异处,却也听得明白了,顷刻间也忆起了他初来思州时和杜子涵一同见过的那个苗番少女。彼时那个少女在他心中留下了极深的印象,只是此去经年,若不是眼前人提起这事,也许他真的再不会想起来。此时既记起了,他心头立时生出一阵喜悦,却仍是不自觉地克制住不让这喜悦在面上浮现出来。
曾二廿道:“请坐吧。”待女子同他都坐下了,见她似没有继续说话的意思,稍作踌躇,便发问道:“姑娘似是专为寻我而来,可我已有三年没来这里了,实在想不明白姑娘的来意。”
女子道:“我听人说这里有个少年神算,便想来问些事情,我想您既是人称神算,定然有过人的本领,何妨把我的来意直接卜算出来呢?”
曾二廿笑道:“这世上哪里有什么神算呢!我老师曾说过,没有意义的事不值得费神算计,姑娘还是把来意直说了吧。”
那女子微微一愕,却又眉开眼笑,说道:“看来你确是个有本事的,不过你说你还有个老师,那你的老师肯定比你更厉害了。我的事是极要紧的,问你还是不大放心,我想直接去问你的老师,你能不能帮我这个忙?”
女子此刻一副笑语盈盈模样,媚意暗生。曾二廿不禁心神摇荡,顷刻间已是双颊热红,就要张口答应。忽然一阵微风吹过,女子满头银饰好一阵摇曳,银饰下端坠着的小铃铛随风相击,发出细小却又极清越的声响,叮呤不绝,却是当即消减了四周弥漫的媚意。
曾二廿目光被女子眉眼上的银铃牵引,一瞥之下,瞧见那些铃铛上似是刻满了稀奇古怪的纹饰。他自十岁学武至今,目力早已大涨,虽是匆匆一眼,却也看得清楚了那些图案古朴抽象,与当今中原流行的吉祥纹饰风格大有不同,只是当即想到既是番民所用,也就不算奇怪。再看女子脸庞时,便觉只余天然清丽。那女子似也看出他心念的变化,眉目间现出了一丝急色。曾二廿这时心神已定,想到他老师杜长龄贵为一州之长,终日忙碌政务,哪有时间专门给人算命,又想这女子虽看来没什么恶意,但始终来路不明,再者若是真要请动师父专门给她卜算,总得先想出一个合适的理由。但他心底对这女子始终存着莫名好感,不愿就此出语拒绝,一番思来想去过后,对着女子道:“这事我不便代我老师答应,姑娘既然信不过我卜算的,便可先行离去,我恩师实是个俗务缠身的人,你说的事也只有待我有机会了,再去求问于他,至于最后他是否答应,我也不知了。”
女子闭目思量一阵,终于又浅浅一笑,说道:“这桩事实在紧急,若有结果了,烦请尽快知会我吧。”
曾二廿点头道:“这是自然,我每逢市集开张之日便是坐在这儿的,到时你来找我就是。”他说这话时也存了私心,只道若是这事一直没有结果,那女子也许便会经常来找她,便可与她多见面几次。
女子冲他盈盈一拜,转过身去,就要离开。曾二廿忽道:“姑娘慢走,且听我一言。近日留心亲人安危,近水避火,姑娘若信我,不妨照做。”
女子身躯微一震,口中道了声谢,却未转身,仍是径直走了。
目送那婀娜背影消失于集市门口,曾二廿的脑子里却仍印满了那女子的笑靥,他一时竟似痴了一般,良久才回转过心神,可一回味女子说过的话,立即察觉出问题来:“三年来甫一下山,这女子便来专门寻我,她必定不知我何时回来的,那这一番刻意就更加的无误了。看她意图,是想通过我见老师,只是不知她到底什么目的。”又叹道:“她也不知在这等我多久啦!”曾二廿在深山中待了三年,磨练地心境和缓,可一见这女子,便心旌摇曳起来,其实他数年前初见这少女时,虽只十一二岁年纪,但彼时对她生出的情愫中未尝不包含了一丝男女之情的意蕴,大约是早慧之人情窦便会开得早一些,这事在他身上也就不怪了。
这时天气极好,风和日丽,空中飘着大块的朵朵白云,曾二廿也没其他紧要事,就又抬头瞧观看起那云相变幻来。他三年前决定出家,直接的原因就是学那观云之法只是徒增迷惑,这时藉由苦修和佛法将心境平复了,换作超然物外之态去看那云卷云舒,不再希求有所悟所得,放任心中念头若脱缰野马般随那云相变化而腾跃驰骋,不加一丝约束,胸臆间自然无比畅快。
忽见北方几大团白云之间似有一片白影急速闪过,看那方向是直朝着他上方的天空飞来。果然没多久便看得清了,却是一只载了人的巨鹤。曾二廿当即想到荀九鹤终又出现了,念到数年来同恩师一向担忧这位前辈的安危,这次他再出现,真是桩天大的喜事。他迅速跑到集市中央的空地上,对着飞来的巨鹤好一通喊叫,想要引起鹤背上人的注意。不料巨鹤并未下降,只是从他头顶飞过,又消失在南天尽头。
集市上的人们却被他这一通呼喊吸引,之前已有眼尖的瞧见他去那桌椅上坐了一阵,隐约猜到了他的身份,有人高声发问道:“是小神算回来了吗?”马上又有人道:“哎哟,当真是小神算吗?这才几年不见,都长成个小伙子啦!”“咦?怎么剃了光头,是去做和尚去了吗?”曾二廿冲着众人微一笑,并不作答,想着该把这所见赶紧跟老师说了,好叫他莫再担心。当下不再停留,大步走回州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