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篇 人皮草囊
1
“好……好……我先去烧壶水,我知道你睡前都要一杯热牛奶才睡得着……厨房还有些竹笋,晚上混着炒些腊肉给你吃。”她的声音有些激动,脸上岁月的褶皱伏动着。母亲听到我留下来的决定,喜出望外,一下忙活起来。因为回到城市,和母亲相聚的日子会更少。说完,她便走去厨房继续干起活来。当看到她佝偻的背影,我感触良多。
平时,老宅子一直闲置,只有母亲每年回乡下住一段时间,收拾一下。宅子虽经过后人的多次加固翻修,但仍感觉摇摇欲坠似的,而致命的缺点是缺少人气。
今年的清明节,我放下手头工作,回了趟家扫墓祭奠先人。完事后,或许是对现代都市生活的厌烦,我临时决定抓住难得的机会在乡下陪好久不见的母亲住上几日。
我家有一条口口相传的祖训:今后何氏的子孙后代不得轻入仕途。
据说,我家先祖在明朝曾任一官半职,差点被同僚牵连,大难不死的先祖心灰意冷,辞官归隐,余生信起了佛教,但心事太重而郁郁寡欢,最终也没能修成正果,临终前说了这么一句话。至于这句话具体的来龙去脉,传到我的父母嘴里已经只剩这个空架子了。连这些“据说”也是我小时候爷爷告诉我的。
除了这句祖训,还有乡下一栋几百平米的老宅子,先祖确实没有给我们留下什么。只记得小时寒暑假时回过两趟,在大城市生活了太久,以致我差点将其遗忘。
走进乡下的厨房,映入眼帘的是一个水缸和灶台,缸底青苔点点,灶台一尘不染,还有一扎扎柴火整齐垒放在角落。我希望帮帮母亲,可是刚一动手就被母亲挡住,她憨憨地笑道:“这里烟大,你还是出去吧。烧柴都烧了半辈子了,再不烧真的要生疏了。”我仿佛理解了母亲为什么每年都回到乡下待上一段时间,但这仍然无法消弥我内心的惭愧。火光在她脸上闪烁,映衬出一股慈眉善目之气。说实话,如果是用电饭煲、电磁炉,或许我还行,但原始的烧火做饭,恐怕就难为我这个从小用电的现代都市人了。
正当转身要离去时,我发现柴火堆里有几匝废旧发黄的纸,不禁问道:“妈,这是什么东西?书吗?”
“是你祖先留下的一些手抄书,没用了,你爷爷去世前早就想埋掉处理了。我觉得埋了不如当柴烧了!”
“埋了?这些书是什么时候的?”我走过去翻了一下,感觉书纸的材质像是甘草,但别干草有韧度。
“估计是明朝初期了吧。”
我大惊道:“这可是古书啊!应该很值钱了吧。”
母亲笑了笑,说:“哪里。这些书都是你祖先的草稿本。一来没什么名气,二来书页多破损被蛀。”
“那为什么不及早卖掉呢?这可都是古董。我记得西厢的佛堂里还有许多这样的书吧?难道都坏了吗?”我想起被我遗忘角落,小时我因擅闯那里打翻了油灯而差点引起火灾,自此那里成了我的噩梦,我再也没有去过。当时,我记得爷爷并没有责怪我,反而呆呆地看着佛堂,嘀咕道:“真烧了那才好!”当时没有感觉,现在想起,感觉特别奇怪。也许是我记错了,或听错了,爷爷那时可能说的是“没烧了那真好”。
“你的先祖早有遗训,那些书只能继承,不能买卖,不能被铜臭玷污,如有损坏、遗失,顺其自然,也不必强求。”
“又是一条奇怪的遗训。”我嘟囔道。
“是啊。可惜你爷爷走得早。否则的话,他或许能解释给你听。”母亲娴熟地向灶内添柴,火光闪映在她的脸庞。
“我可以去佛堂看看吗?”我突发奇想。
“还是别去。”母亲突然严肃地说道,站了起来,脚地踩空差点滑倒。
我尴尬地看着母亲,心中却燃起更大的好奇:“嗯?那里……是凶宅吗?你不经常去吗?”
“没有的事。凶宅倒算不上,感觉就是挺不吉利的。你爷爷就是因为在佛堂门前摔了一跤,粉碎性骨折养了几个月,等伤了,没过多久就去世了。他在世时,我就很少进去。他去世后,我更加有所避讳。反正,我没什么文化,不识几个大字,没什么好看。即便是打扫也只是除除屋内蜘蛛网,生怕自己不小心弄坏了里面的东西。”
“哪有这么悬。你也说了,爷爷是在伤好后去世的,与佛堂有什么关系。我记得里面藏经很多。不过时隔太久,我都快不记得了。”
母亲叹了一口,叮嘱道:“你别后悔。进去后小心点,磕着碰着都不会。原来的铜锁早就弄丢,现在的锁是不久前换的。”
她从口袋掏出一把崭新的铜钥匙。
“没想到锁还是现代的,”我接过钥匙,感到一股金属的凉意,心中莫名一惊。而后说,“早晚也得进去的,总不能烧了吧。”
为了不给母亲添乱,我退出了厨房。当走来到大堂时,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抬头望向了不远处光线昏暗的西厢佛堂,情不自禁地走了过去,仿佛有一股神秘的力量驱使着提醒着。
一步、两步、三步……五十三步,走了五十三步正好走到了佛堂的屋子门口。我记得小时的我用了一百多步才跨到那里。此时,感觉故地重游,而“故地”的神秘感不减反增。
大屋黑瓦白墙雕窗画栋,质朴无华,门前小院的架子还盘着一株老藤,我打开锁,推开门,立刻传来吱吱吱的声音,随之一股霉潮之气扑来。
只见里面是座简陋的佛堂。居中悬着一幅水墨画,画的是达摩老祖背面,自是描写他面壁九年的情状。佛堂靠西有个极旧的蒲团,桌上放着木鱼、钟磬,油灯,还有一套文房四宝。佛堂另外大半的空间都被一排排从地面到天花板的书架占据,与其他摆设极不相称。书架上面整整齐齐地放着一叠叠古书,俨然一座座气势恢弘的书墙。我走近一看,地上铺着厚厚的灰尘,墙上的白灰因为时间久远已变得斑驳不堪,如点点尸斑,而那裂纹分明是一道道干瘪的伤痕。这些书和书架也不能幸免地积覆了一层厚厚的灰尘。
果不其然,母亲只是除除蜘蛛网而已。
我轻轻捧起一本,深怕弄坏了而惊扰了祖宗的在天之灵。因为这些书的纸张年代久远,经不起外界太大的触碰。吹了一口气,上面的灰尘在不亮的阳光下像无数小幽灵活跃起来,若隐若现。翻开第一页,里面全是唧唧歪歪的毛笔字,有点像柳宗元的“柳体”,又有点像颜真卿的“颜体”。从我认识的一些零散的字,联系到佛堂,我轻易地判断出这些都是一些佛教经文。我不禁心中一亮,觉得自己手握着什么不解的智慧,仿佛书的触感都变得细腻起来。接着,我又随机翻看了几本,发现这些古书其实全是不同的经文,从标题看,有《阿弥陀经》《普门品》《金刚经》《地藏经》……
恍惚间,我似乎看到了自己的祖先坐在那里日夜抄写着佛经。
抄写经书这个事,是有非常大功德的,无形的。有一种说法是抄写经文能求内心平静,家宅安。先祖应该不是佛家弟子,否则怎么会有我们。难道先祖做了什么亏心事吗?
我并不急于翻找什么,而是在佛堂静静地站了一会,心境却怎么也平和不下来,仿佛有无数双默默的眼睛看着我。是在提醒我?还是在窥视我?
转身,走了几步,来到书桌前,我打开一个抽屉。里面是几本佛经原本,而佛经下面压着一叠厚厚的发黄的信笺。我小心翼翼地取出来放在桌上,一阵陈年累月的霉味便直冲我的鼻孔,令人有些想作呕。黄色的宣纸,但显然没有那些古书的质地柔韧。由于潮湿所致,纸张变得更脆,有种一碰就要碎成粉末的感觉。我极其小心地掀动着,于是整个佛堂都被这种古老而幽远的氛围缠绕着了。
同样是美丽的宋体,和古书上抄写经文的字迹比较,两者很像是出自同一个人之手。这应该不是我的那位先祖写的,是另一个人写给我的先祖的信。那字迹既绵软又不失潇洒,但我能隐隐约约地看出一种奇怪的气氛。是的,我是看了半天才从苍劲的笔触端看出来的。字里行间,每一撇,每一捺,带着冰冷的寒意,深深地潜藏着一种情绪——恐惧。这种氛围隐藏得很深刻。从他的笔迹中,我仿佛看到到死亡的色放。我深呼一口气,心中自我安慰道:或许……这种情绪来自佛堂的僻静和阴暗。
信的内容全都是文言文,我尝试着把第一封信翻译成了现代白话文。试图从零星的文字中解读出几百年祖先的故事,这是作为子孙的责任和义务。
灵德吾兄:
顺天府一别已经三年了吧。我每个月都会捎人带去一封。虽然你从不回信,但我从不间断,仅仅是为了表达我的忏悔和诚意。谢谢你终于给我回信了。你知道,朝廷赏赐给我一栋豪华的宅邸在永安,可我从第一天起就辞官告老还乡了,离开了官场,独自一人回到了宁海,住在当年我的都事宅邸里。一晃三年就过去了,我独自一人,孤独地虚度年华,空守光阴,‘胡蓝之狱’的噩梦一直困扰着我。我时常回想起当年在朝堂之上的一幕幕,仍心有余悸。
你我本是同窗进士,一起寒窗苦读数载,都一朝跃上龙门。你仕途一帆风顺,从九品司务到五品侍郎,可我一路坎坷……我虽心有妒忌,但绝没有要故意陷害得你深陷牢狱。当然你差点被抽皮剥筋,我也心惊胆战。
我至今深感不安,也知道你不会原谅我。
士利
我没想到这位叫灵德的祖先原来是明朝的一名五品官员,而且有位士利的同窗挚友。从信中可以看出,士利当年一定陷害过灵德,后来两人又重归于好。“胡蓝之狱”是什么意思呢?可问题是“差点抽皮剥筋”是什么刑罚,我知道古代酷刑的惨烈,有五马分尸、车裂,我也知道凌迟处死,当然还有砍头和灭九族,但抽皮剥筋似乎是我第一次听到。难道这是书信交往间的戏谑夸张之词吗?
我抚摸着古老的纸张,感觉历史好像有了触觉,仿佛表面的绒毛都在颤抖和摇摆。
我长久地呆坐着,仔细回味着信中的话,黑暗中沉淀的思绪有些诡异感。这些信确实是明朝人的真迹,还有这纸张绝不可能是后人伪造的。莫非这位士利切身经历过胡蓝之狱?士利还活着,说明他应该不是当事人。灵德怪罪于他,说明士利最有可能是案子的经办人或知情人。可后来呢?我已经欲罢不能了。这封信仿佛打开了一个潘多拉的盒子,放出了无数充满好奇幽灵。
2
我拾起第二封,打开它,并译为白话文。
灵德吾兄:
见到你的信,我万分高兴。你也没写明你现在的生活到底怎么样了。你与我不同,要知道,以你的才华,加上人脉,仕途一定是前途无量。我没想到你心里对那次飞来横祸竟还留有阴影。
你竟还要感谢我,“伴君如伴虎”完全无法掩饰我的罪过。我不知道你是不是有意讥讽我。“空印案”若非我,你也不会杖责一百,我虽为你求情,也只是免了你的无妄之刑罢了。尽管我解释了无数遍,但我还是想解释一下。
当时我觉得公文转移必有上下的夹缝印拼合方才承认,即使得到一印一纸也无丝毫的用处,而钱谷的数量必经多次核对,在省府核对无误之后,至吏部才能最后确定。我况且省府加盖空印的权宜之计由来已久,并非今日官吏所发明。向陛下提出意见,是希望陛下能够知道其中的内情,颁布新律明示天下,因为字我大明开国至今,未尝有惩治“空印”的律条,各级衙门前后相承,不知其为大罪。
可没想到此事触怒了皇上,大开杀戒,连累无辜……唉,我不能再写了,就到这吧。
士利
从这封信,我知道了这位叫灵德的先祖曾被明朝的“空印案”连累。联系第一封信内容,士利一定是从后来的“胡蓝之狱”想到了灵德。我已经迫不及待地想了解历史中真正的“空印案”了。历史真的存在吗?带着那些疑惑,我拿起手机,拨通了一个朋友的电话。他在大学学的是历史专业,目前在攻读历史学博士。
他在电话里听完我的提问,肯定道:“明朝初年确实发生著名的‘四大案’,即洪武十五年的‘空印案’,十三年的胡惟庸谋叛案,十八年的郭恒贪污案,二十六年的蓝玉谋反案。而胡惟庸与蓝玉案件也叫胡蓝之狱。”
“原来祖先真的有过牢狱之灾,原来这些都是真的……”我自语道。
他以一个学者的口吻给了我专业的回答:
“空印案是对涉嫌贪墨官吏大规模的镇压。根据明代的财政制度,每年各个布政使司及府州县都要派出审计官吏前往京师户部,核对其所在衙门与中央官府钱粮、军需事宜。在审核过程中,户部常常会发现双方账目不符之处,一旦如此,就要驳回原册,勒令该地计吏重新填报,盖上原衙门的印信,重新上交审批。可是大多数地方与京师相距遥远,远则七八千里,近亦三四百里。在当时交通条件相当落后的情况下,这种往返会耽误十几天、几十天,甚至几个月的时间。为避免不必要的奔波之苦与时间浪费,各地计吏均带着盖有官印的空白册页,预备遭户部驳回时,遵照户部数额,立即重新填报。这本来是衙门中习以为常的惯例,没想到细心的朱元璋发现后,认为这是各集官吏徇私舞弊、欺上瞒下的恶劣行径,立刻勃然大怒,下令处死户部尚书及各地布政衙门的主印长官,佐官杖一百,发配边地。空印案中涉嫌被处死者有数百人,受杖发配者达数千人,一时震动天下。但比起郭恒贪污案,空印案可以说是小巫见大巫。”
他的话印证了书信内容的真实性,我不禁打了个颤——历史竟离我如此的近,仿佛当年无数的怨魂厉鬼触手可及。当回头再看那些信笺时,我感觉这些信都被历史的鲜血染红。
“——吃饭了!”母亲熟悉的叫声传来。
我抬头看看门外,天色已经快暗下来了,屋内的光线也小了许多,我竟不自知。
我环视了一下佛堂,小心地放下信笺,不敢将它们带离属于它们的地方。走出佛堂,我便闻道一股蒸煮的米香飘来,或许是饿了,这股米香特别的浓。
“妈,今天怎么这么快?”
我走到大堂桌前,饭菜已经摆好。
“有吗?我怎么不觉得,也许今天火旺吧。来多吃点!”母亲夹了块腊肉给我。
“你知道‘空印案’吗?……”我打算将佛堂看到的信笺一股脑地说给母亲听,可刚问出口就后悔了。因为我看到了母亲一脸的茫然。我吃了几口米饭,尴尬地叉开话题道:“今天的菜特别香,火候十足。”
这也是实话。
3
我蓦然发现自己站在一个阴暗荒凉的空地上,阴郁的气息弥漫着,周围寸草不生。寒风簌簌地刺骨。突然,一阵乌鸦的尖叫声盖过了风声凄厉而后,大地突然颤抖起来,土地开始破裂,仿佛有一股神秘的力量将埋在地里的东西往上推。莫非地下有什么东西?我的屁股底下好像也有东西在晃,幅度越来越大,像是生命的萌动。
突然,轰地一声,我被震倒。当我爬起来时,面前拔地而起几百座崭新的坟墓。这些新坟横几十座,竖几十座,像排兵布阵的兵马俑一样形成了整齐的方阵,方阵的最前面有两座与众不同的巨大的坟,就像领队一样。它气势恢宏,惊天地泣鬼神,好像在震慑附近的阴魂。
海市蜃楼?不可能!方阵中上百座新坟的墓碑都是无字之碑。我试着去触摸着墓碑,因为我想知道它们是否真实地存在。我战战兢兢地伸出了手,希望自己摸到的是空气。可事与愿违,我清清楚楚地感觉到墓碑坚硬的质地。阴冷的寒气从手指传递我的全身,我不禁被吓得站在墓碑旁,一动不动。
不对,坚硬的质地在变化,越来越软,阴冷的寒气也在消失,我感觉我在抚摸一个人光滑而温暖的后背,肌肤的质感越来越明显。我汗流浃背,只听得到自己的粗喘,手也软了,发着抖缩了回来。我定睛一看,每块墓碑上都盖着一块雪白略微发黄的油布。
此时,云散月出,寒冷的月光罩了下来,细细的绒毛在月光下闪闪发光,特别的美。恐惧感也随之消散不少。可是很快,当我意识到这是人皮的毛孔时,情绪仿佛从天上陡然掉到地上,全身都被恐惧笼罩,不禁大叫出声来……
我发现自己躺在熟悉的床上,床柜上还放着空牛奶杯子。我心惊肉跳,全身竟被冷汗浸透了。窗外的阳光照了进来,我不禁又想起佛堂的那些书信和古书,睡意瞬间烟消云散。士利的文字有一股不可抗拒的魔力,就像加上了某种诅咒,但凡看过的人都会义无反顾地坚持继续看下去。
于是,我回到了佛堂,坐了下来,打开第三封信。
灵德吾兄:
我知道你和我一样痛恶贪官污吏,都很赞成皇上整肃官场。宋元官吏专事姑息,赏罚无章,导致最后的败亡,故皇上今有此不得已下策杀一儆百。附近的乡里虽是穷山僻壤的地方,离京师万余里外,但都悚心震胆,犹如皇上亲临,不敢稍加放肆。他们都知道如果犯有丝毫逾越法度、礼仪的事情,朝廷一定会在朝夕见给予惩办,可谓亘古未有。
可经历此事后,我又有了新的担忧。我们都没想到皇上对贪官如此恨之入骨。各级官吏如履薄冰,托你的口,我已经告知许多同窗好友。
其实我也发现了一些端倪,朝堂之上,皇上是否下决心大批杀人是很容易看出来的。要是这天他掀玉带在肚皮底下,便是大风暴的信号,准有大批官员被杀。要是有一天,他的玉带高高地贴在胸前,大概杀人就不多了。
士利
看到这,我突然觉得朱元璋是一个挺开明的皇帝,对贪官污吏毫无手软,无疑是平民的福音。但他显然矫枉过正了,难怪许多人避之犹恐不及?都归隐辞官。从信中看出士利的立场在变化,尤其是灵德被无辜牵连后。
突然一阵冷风过,吹落了我手中的信笺。我环顾四周,拾起信笺,头皮有些发凉。
在背对晨光的阴暗处,我硬着头皮打开了第四封信。
灵德吾兄:
你在信中说你早已续弦,并已有两个儿子,实在可贺。想想我,可能真的要一辈子孑然一身了。想必你也知道了,我之所以千方百计地寻求你的原谅,恐怕也是自己恶疾缠身时日无多了。
从辞官的那天起,我就照你以前教的方法不停地抄写佛经的,心境果然平和了许多。一个人在这样一栋阴森恐怖的古宅中独自生活三年,如果不是守着那些经文,我的精神肯定会崩溃的。
你知道吗,在我家,我从来是不把衣服展开挂起来晾干,都是要收起袖管和裤腿。可每每我路过田间地头时看到农家地里吓唬糟蹋庄稼的鸟儿的稻草人,免不了绕道而走敬而远之。而那天夜里,我一定都会被噩梦吓醒。
想起当年曾奉皇命将贪官的人皮一点点扒下来,而后在里面塞上草囊,悬挂于官衙……那鲜血、那人皮、那毛发……说句不敬的话,这才是真正的“与虎谋皮”……自此,我再没有吃过一块肉。
我感觉自己比刽子手还要罪孽更深。
士利
看到这儿,我惊呆了。尽管我不太相信,但从这古老的纸张和字迹中传出的气息却又强迫着我相信。从士利的文字里,我似乎看见了他的思考和痛苦。不管是谁,亲历这样的事情都会噩梦不休。毕竟士利本质上只是文弱书生。
我真的感到很后悔,后悔自己为什么不早一点找佛堂,或许我就能见到这个故事。
把贪官扒皮的,这是我第一次听说。
于是,我又拨通了那位朋友的电话。他低沉地说道:“明朝确实有‘剥皮实草’的惩罚方式,而且屡见不鲜。明太祖深知‘官逼民反’的道理。所以法制严明。他也善于总结经验,因为知道元朝的灭亡就是放纵和宽容贪官污吏,所以到了自己称帝,就把惩治腐败当第一大事来抓。明太祖建国不久,官吏贪赃枉法的事屡见不鲜。于是朱元璋想出一个惩治贪官污吏的办法,就是在官衙大堂的左边悬挂‘皮草囊’。就是把贪官污吏当众绞死,然后剥皮实草,做成人形,悬挂示众,手段的确残酷。但是颇有成效。普通老百姓只要发现贪官就可以直接把他们绑起来送京城治罪,如果有人阻挡,就诛杀其九族。当然了,用现在的文明的角度观察,这个法子恐怕要招致太缺乏程序正义的非难。据史料显示,洪武十九年,全国十三个省从府到县的官员很少能干到满任的——不是上调升官了,是被朱元璋给杀了。为了贪60两银子而杀头的官员多达几万。”
“那岂不是杀光了吗?”我冷笑到。
“史料上说,朱元璋有一年发榜派官364人。这些人都是千里挑一的进士,监生。朱元璋或许想,这些被孔孟道德说教喂养大的儒家门生,应该不会贪污吧。一年后,杀6人。效果好像还是不错,儒家的道德自律还是起到了作用。可是别急,后面还有358人,‘戴死罪,徒流罪办事’,也就是说一个也没少,全因贪污犯事了!”严肃的语气让人窒息,又或让人窒息是残酷的事实。
“什么是‘戴死罪,徒流罪办事’?”
“这个‘戴死罪,徒流罪办事’也是朱元璋的创造,官员被杀的没有人干活的了,只好把这些判了死罪的官员拉出来,‘穿官服,戴镣铐’去办公!可惜朱皇帝最终也没能想出个万全之策,让贪官不再贪,不再有!”
我苦笑着随口问了一句:“贪官真的禁不了吗?”
“你问得真好啊!反正朱元璋到死也没弄明白!而他只是拉开明朝法制史上,滥施惨刑的序幕。他审理过程中使用的酷刑名目繁多,种种刑罚无奇不有,惨无人道,令人心惊胆战,不寒而栗,如断手、跺指、挑筋等等,不一而足。当然他的失败并没有映衬出后人在此战线上的成功,或者说方法和手段比他更高明!”
“我虽不善历史,但依稀也记得朱元璋是将‘礼法为国之纲纪’的,《大明律》明确废除了历代相承的黔、刺、剜、阉等酷刑。”
“你说得不错,但朱元璋的自己的所作所为常常与之矛盾,就拿‘空印案’为例,朱元璋名义上以惩治贪污为理由,却以证据严重不足的罪责擅兴大狱,拷讯成招,广事株连,不问真伪,充斥着蛮横与**,没有丝毫的公平正义可言。坦白说,他不像一位统治天下的君王,倒像一位十足的丧失人性的屠夫,而那些大臣都是可以任意屠戮的羔羊。”他轻描淡写地说道。
我顿时明白了那句不得轻易入仕的祖训,显然灵德是被扒皮实草的场景吓住了,生怕子孙后代遭此厄运。难道“人皮草囊”就是祖先险些惨遭的“抽皮剥筋”吗?我感到一种恐惧从这些古老的纸张里汹涌而出,紧紧地包围着我。我似乎看见在我读信的同时,士利就在我旁边和我一起读着信。我抬起头来,看到了他褶皱的脸,很冷酷。从他的身上,散发出一股淡淡的血腥。
或许是累了或许是昨晚没有睡足,我竟然打盹。望着阴暗潮湿的角落,黑色仿佛渐渐在弥漫。而后被光亮驱散,冷冷地月光下,空旷的地方,天空中高高挂着无数只风筝,有燕子、老鹰……他们在自由而有序地翱翔,错若有序。我高兴极了,仰着头跟着风筝在奔跑。突然,我感到强烈的恐惧,因为空旷的地方似乎只听到自己的呼吸声和呼呼的风声。我一低头,后背发麻,成百上千只风筝有线无人,无数风筝线像无数垂下的柳丝悬在空中。谁在放飞它们呢?冷风呼呼地抚过风筝,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我吓得仿佛被冻住了,缓缓抬起头,无数的风筝变成了无数晾起的衣服,细看,竟全是人皮风筝。他们仿佛在空中跳动着发出淫邪的诡笑声……
我哇地一声叫了出来,然后我惊醒了,原来这又是一个梦。我站起身来,去厨房舀了一盆水,洗了洗脸,而后振奋了一下精神,又回到了佛堂。
打开了第五封,我切身体会到了士利这么多年无数的难眠的夜晚是如何度过的。我已经为下一个噩梦做好准备,仿佛每做一个,我的印象就更深一层。当我拾起这一封时,我才知道这是最后一封了。因为下面的好几封都浸了水,墨迹已经化开了。从已干的状况看,信更像是当年不小心掉进水里的。
灵德吾兄:
谢谢你的提醒,我会珍重的,我会当心幽灵的报复。对于我这样体弱多病的身子,早点遭到报应是一种福报。
你也知道,我为了赎罪,也为了让心灵安息,我事后都请来寺庙的大师为他们超度,可大师却只摇摇头,不说话。为了不让他们死无全尸,我偷偷地将所有人皮收集。可事与愿违,当我取回人皮时,人皮已经晾干,而尸身早已腐烂,家人们也都让他们入土为安了。我不愿在他们死后再次打搅他们的阴魂。尽管如此,人皮的收集却没有停下来。这一切只是为了赎罪,为了给他们找一个安身的地方。于是,人皮越收越多。在佛教中,有一种形式叫做“回向”。回向的意思,就是回转自己所修之功德,去向于你所期待的人或事。
所以我决定将佛经抄在上面,希望无边的佛法能够化解他们的戾气。如《阿弥陀经》《普门品》《金刚经》《地藏经》《大悲咒》……但凡可以对他们有一点益处的,我都会反复抄上几遍。
为了方便整理,我将人皮裁减成方块纸张大小,经过特殊地再浸泡和晾干,而后装订成册。我说过一切罪恶都源自内心。希望如你所愿无边的佛法不光能够使我平静,还能够让他们安息。
士利
原来士利也和祖父一样都有抄写经文的喜好。可是士利没有子嗣,那些古书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处理的。佛家讲的那是人的臭皮囊,能够传承佛法,也算是功德无量了。只可惜接下来的几封已经无法读出来了,否则先祖灵德和士利间后续的故事一定能够有更加清晰的解。
已经是夕阳西下了,黄昏的阳光洒满我的房间,也洒在这些发黄的信纸上,涂上了一层鲜血般的颜色。
4
晚上,母亲端出一盘盘热气腾腾的菜,并已经把饭盛好。我和母亲对坐在桌上津津有味地吃起来。母亲照例又为我夹起了菜:“来,尝尝这个,豆腐皮!都是农家自己做的……”突然,我猛地意识到什么差点喷出饭。一个简单的逻辑浮现在脑海——信笺和经文的字迹很像,士利将抄写的“佛经”都送给了好友灵德先祖。
我不禁自语道:“我知道为什么先祖的遗训是那些书只能继承,不能买卖……”
母亲不解,问道:“怎么了?今天的饭菜这么香,怎么还吃吐了呢?”
我脸色的肌肉不住地抽动了一下,忍不住向佛堂的方向看去:“妈,柴火堆里的那些古书呢?你不会……”
母亲不明实情,不以为然地说:“做这些饭菜时都烧完了,感觉它比木柴好烧。改天再到佛堂拿点。”
“烧也就烧了吧,干嘛非要用来烧饭呢?”我木然了,看着还冒香喷喷热气的饭菜,突然有一种酸涩作呕的感觉从肚子里传到咽喉。
母亲莫名其妙地问:“不烧饭,烧什么?”
我面无血色,吞了口唾液,呆呆地说:“我吃饱了,你自己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