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 叵测
见我半晌不动不语,秋霁神色渐沉,随即朝侍立在我身侧的宫婢使了个眼色。但见四名宫婢受意,迅速动手来钳制我。
我心绪陡沉,只觉四肢百骸都浸在寒冰中,挥臂拂开她们时寒声怒斥,“放肆!谁敢碰本宫一下试试!”
纵然是得了太后的指令,她们毕竟只是奴婢,对主上的威严仍是惧怕的。我这一怒果然将那四名宫婢震慑住,秋霁不愧是跟了太后多年,眸中的惧意旋即闪逝。
我趁着她们不敢近身之际,迅速起身穿好层层叠叠的衣裙,里裤腰带却是顾不上穿束了。
秋霁亦不再跟我客气,本性毕露呵斥那几名婢子道:“没用的东西……还不快动手?”
不待那几名颤颤巍巍的婢子靠近,我顾不得着履旋身至秋霁身前,未及她反应已将她的双臂扭至身后,攫在一处。她吃痛大呼,“哎呀……杀人啦!”
我不管她是否故意呼叫,抬起另只手拽住她的发髻,寒声低叱:“闭嘴,否则本宫当真杀了你!”
她俨然被吓破胆,战栗着噤了声大气都不敢出。也许在她心里我现在已是垂死挣扎,而她的性命正被一个将死之人捏住,唯恐我会真的要她性命。
我勾唇无声冷笑,放开她的头发杀气凛然道:“走!”
不过是些狗仗人势的把戏,真以为姑奶奶会怕了她们吗?几条恶狗而已!我越显得害怕它们只会叫得越凶,本姑娘虽素来谦和温婉,却绝非任人欺辱之辈!
无论太后有何野心,此番她必会趁机除掉我。
太后与卫心宣或许是共谋,或只是互利互用,可共同的目的都是要我死。卫心宣是为了打破后宫的局势,而太后的目标在朝堂!
未及我多思,已经到了前殿。甫一押着秋霁出现在众人视野,但见所有人无不震惊,一向端庄的太后也不免变了脸色。
秋霁如见到救命稻草一般,挣扎着疾声高呼,“太后速救奴婢!丽妃疯了,她要杀奴婢!”
我抬脚击在她膝弯,扣住她双腕的手猛地下压,将她按倒跪在地上,“启禀太后,此人以下犯上,对妾身不敬,妾这才亲自抓了她前来领罪。好在已经验身完毕,妾身是否清白,太后一问便知。若是存疑,可以再验……不过妾恳请由御正坊的嬷嬷来验。”
御正坊掌内司礼制法度,正内廷纲纪,可谓内廷专用的律监府。此坊与刑讯监分庭抗礼,却又息息相关,职责分明,正如律监府和刑监府的关联一样。不同的是,与圣上密切相关的案件,刑讯监可越俎代庖,速审速决。
我一瞬不瞬地直视高高在上的皇太后,在那张平和的脸上未见一丝波澜。倒是坐在她侧下方的卫心宣脸色煞是好看。
太后神色淡淡地与我对视片刻,随即移眸看向殿中,平静地启唇道:“拖下去杖毙!”
我不禁一愣,正欲腹诽她对自己的人未免太狠之时,恍然意识到她所指的是还跪在殿中的楚云,不免大惊失色。
“太后且慢!”我疾声阻止,立时放开秋霁,快速移步至殿中跪在楚云身侧,“既已证明妾与楚宫师并无私情,还请太后娘娘秉公处理!”
然而她未让内侍停下,对我的话置若罔闻。眼见着楚云被他们从地上拽起,我已顾不得太多,扑上去拂开了他们。
看来多说无益,只能拖延时间,拖得越久越好。虽然随我前来的依云秀儿她们已被押制,但还有一向机警的许怀在,他若发现我被困,定会设法传信到宫外。
我未曾料想,自己一直以来苦苦防范的那人,才是我唯一能信赖且依靠的人!
剧烈的动作牵动了楚云身上的暗伤,但闻他痛苦地闷哼着。殿中早已唏嘘不止,正僵持之际,太后再次肃声发了话,“还说没有私情,不过是一介卑微的琴师,竟得你如此维护,而他还贴身携带你作的诗词……哼,你自请验身却借机恐吓秋霁,分明是欲盖弥彰!”
秋霁闻言立即上前跪下,装腔作势道:“太后可要为奴婢做主啊,丽妃娘娘可凶悍了……奴婢还未瞧清楚便被娘娘抓了,您看奴婢的手腕……”
我冷眼看着主仆二人一唱一和,随后霍然起身挡在了楚云身后,不让那几名内侍靠近。本姑娘懒得再与这些虚伪之人多说一句,更不想再被她们的话污了双耳!
我催动真气游走周身,全神戒备近身的内侍。好在这么晚无侍卫在内宫,太后身边亦无皇隐卫,殿内殿外只有内监宫女,除了人多势众,并不能拿我如何!虽是保护楚云,我却不能触碰他,断然不能将“私情”坐实。
迫于我的威压,一众内侍面面相觑,无一敢近身却又不能不听太后的指令。
此时卫心宣似乎说了什么,随后一直观望着的众妃也开始进言,唯有协理御仪御正两坊的德妃薛妍进言时引起了我的注意。
但闻她那清润的声音婉转如水,“……陛下如此诊视丽妃妹妹,必然十分重视此事,即便丽妃妹妹真有些差错,陛下也未必会责怪。妹妹的身份毕竟不同,降罪需谨慎,妾以为此事还是等陛下回宫后亲自处理为妥。”
没想到她竟会为我说话,说起来自从知道她是薛弋的姐姐后,我对她几乎是能躲则躲。正巧她的性子也很娴静,是以我二人无甚交集,却也是众妃中最让我在意的。
她的话虽委婉,却直切要害。她们没想到我至今还未侍寝,精心布下的局因此偏离了掌控,或许之前她们还想先斩后奏速审速决,再做足准备应付皇暮云的追究。然现下这些人不得不重新斟酌此事的严重性,纵然太后在验身之事上故作掩盖,可这些人并不傻,已然将我在皇暮云心中的分量重新掂量了一遍。
更何况此事本就是有人构陷于我,看戏观望之人想通了其中的利害关系,不可能无动于衷。倘若皇暮云再次迁怒后宫,她们这些老人儿此生怕是无望再得雨露了。
想明白这些,我实在是庆幸……甚至十分感激之前的几次小插曲,留我一道护身符。
然而太后显然不吃这一套,她态度强硬,肃声道:“此女德行不端,蛊惑皇帝冷落后宫,还私通外臣……今日哀家便要为皇帝除害,若皇帝追究下来,罪责哀家来承担!秋霁,去备酒!”
我尚未有所反应,倒是素来胆小的华妃不迭劝阻,“不可啊太后,请太后三思!”
众妃相继跪地高呼,“请太后三思!”
我微微侧眸觑了一眼殿上的情形,不禁冷哂。哼,巫钰梅巴不得前朝后宫乱作一团,岂会顾及你们这些人的心思!皇暮云会不会迁怒你们,她根本不在乎。她的目的是至高无上的权柄,那么她首先要对付的人——便是皇暮云!
我再次想起堂姐来,原来她早已洞察出太后的心机,可她提醒我究竟是要我保护自己还是保护皇暮云?那么毒害皇嗣……
“皇上驾到~”
思绪被殿外突然响起的一声高呼截断。
我疑是自己听错,却见众人纷纷回眸看向大殿门口,这才激动难抑地看向门口。
随着一阵急促的步履声逼近,还未待值守殿门的侍监去拉,紧闭的殿门便被猝然推开。直吓得那两名侍监一哆嗦,匆匆退至一旁伏跪在地。
先入殿的是几名劲装侍卫,再才是内侍监。一身常服的皇暮云在前呼后拥中显现,如画的眉宇间染了几分肃杀之气,他踏着衿重的步子入殿,目若寒冰地微微一扫,烛光辉映的殿中霎时添了几分寒气。
众人诚惶诚恐地行礼如仪,我亦不敢废礼,与他眸光交接了片刻后匆匆屈身行礼。
他并不叫众人起身,一言不发地行至我身前驻足,伸手将我扶起若无旁人地谛视一番。见我衣衫不整足不着履,他那俨然冰霜的面色再次寒了寒,眸光从我身上移开时瞬间凝了一层冰。
他放开我,继续前行了几步,用听不出情绪的口吻道:“母后宫里果然热闹,看来儿子是赶上这热闹了!”
我跟着转过身去看巫钰梅的脸色,但见她此刻已无法泰然自若,僵着脸笑得不自在,“皇帝来得正好,哀家正愁如何处理这桩丑事为妥,事关皇家声誉,不得不慎重。既然你回来了便亲自处理吧!”
哼,她倒是进退有度!
正腹诽着,但闻走至殿上的皇暮云语气稍霁接话道:“儿子自是相信母后能处理妥当,不知母后打算如何处置这二人?”
听他的口气,似乎已经知晓此事,大概是有人已向他禀报过。我突然想到许怀,适才一众内侍中并未见到他的身影,不知是不是他设法向宫外穿的消息。
太后依然笑得僵硬,略有沉吟说道:“哀家已命人去备鸩酒,赐死楚宫师,丽妃是你的妃子,自是先扣押等你回来处置。”
我不禁冷哂,适才她要赐死的分明是我,当着皇暮云的面却改了口。
纵然此话答得滴水不漏,却仍是应付不了英明睿智的皇暮云。他听罢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只是一个觊觎皇妃的伶人而已,何需浪费鸩酒,杖毙便是!”
我听得心惊肉跳,不禁看向匍匐在地战栗不止的楚云,一时心焦如焚。他是无辜被我连累,无论如何我也要保全他,但此时显然不是求情的时机。
太后闻言皮笑肉不笑,神色难辨,“皇帝既有判决,哀家就不再插手了,不过哀家不得不啰嗦两句。丽妃入宫已愈半载,至今仍未尽皇妃之责,皇帝却任由她掌皇妃之权享皇妃之尊……未免太过偏颇,更是有违纲常。皇帝莫要忘了,你的家务事亦是国事,如此纵容且偏宠一个女子,实非国之幸事!”
“儿子谨遵母后教诲,孩儿之前确实考虑不周,日后必会雨露均沾。”
他这话大有深意,似是说给所有人听的,却更像是故意说给我听的。反正落在我耳中极为不爽!
对付完太后,他便将精力转移至自己的后宫。凛冽的目光在依然跪地的众人身上掠过,最终落到他座下的卫心宣身上,“此等小事还要拿来烦扰母后,看来皇后的治下之力确实存疑。深更半夜,召集这么多人来扰母后休息,朕还以为出了天大的事!”
他的话不轻不重,语气淡然,威压却丝毫不亚于上次发怒。卫心宣此时已是方寸大乱,诚惶诚恐地认罪,“臣妾知罪,臣妾也是焦心于陛下的声誉……这才有欠考虑惊扰了母后,还望陛下恕罪!”
皇暮云有心将此事化小,卫心宣自然不傻,顺着他给的台阶而下。他默然了片刻,又道:“念你前段时间操持后宫辛劳,朕此次便不予追究。近月来宫中诸事繁琐,力不从心总是有的,外司出现这种事,可见外司的治理力度有所欠缺。不如这样,朕将外司也授予四妃协理之权,替你分担些事务,你觉得如何?”
我不禁愕然,这哪里是不追究!明摆着是在削减她的职权……果然是兵不血刃,惩处人家还说得这般好听!
卫心宣岂敢反驳,只得很受伤地黯然应道:“臣妾觉得甚好,谢陛下-体恤……”
皇暮云对此甚觉满意,随即笑意盈盈地叫众人平身,郑重下令:“即日起,内外二司均由四妃协理,丽妃失职则暂没收金印,职权由齐刘二妃暂代。国朝正值多患之秋,且北方战事吃紧,朕希望前朝后宫能齐心协力共渡难关。朕更希望,后宫日后勿再出现令朕寒心,甚至令边军将士寒心之事!”
他边说边拂袖起身,径直朝我走来。我尚在愣怔之中,已被他打横抱起,随即陷在他那碎着星辰的眸光中。
“皇上起驾~”
袁杰恺的高呼声令我回神,我霎时羞红了脸,攀在他的肩上垂眸不再看他。随着裙摆的晃动,阵阵凉风侵袭着我裸滑的双腿。我恍然想起之前的屈辱,不禁朝他怀中缩了缩。
突然又想起楚云来,皇暮云之前说要将他杖毙,我一时焦灼,忍不住探头去看楚云的情形。
许是看出了我的意图,走了数步的人驻足,启唇淡淡地吩咐道:“先押入御正坊,容后再审。”
我闻言甚是感激地看着他,他却只淡淡地看了我一眼,便目不斜视地朝殿外走去。
然而他并未打算放了楚云,因此我与他起了争执。
无论我如何据理力争,他仍坚持要处死楚云。我急得都快哭了,拉着他求情,“楚云确实是无辜的,求你放他一条生路吧!他只是个可怜人,我不想他遭我连累丢了性命。”
皇暮云神色淡然地看着我,语气并无不悦,“若当真无辜,就不会有今日祸患,你何时才能长点儿心眼?”
我焦急不已,如猫一般揉着他的衣袖,“都是我的错,下次我长个心眼儿就是,这次就求你开开恩……”
他蓦地抽手拂开衣袖,语气陡然一冷,“你还想有下次?”
我自知失言,双手僵在空中一时无措,怔忪了半晌,才死皮赖脸地凑过去撒娇:“暮云……我的好陛下,你如何惩罚我都好,只求你饶他一命!”
他伸手揽过我,泰然接受我的投怀送抱,嘴上却丝毫不松口,“不许你再为他求情,同情也好可怜也罢,朕都不许!”
言辞间的霸道令我心绪陡沉,一时有些黯然。他明明知道我与楚云是清白的,却还是容不得楚云,在他眼里楚云只是一介卑微的伶人,命如草芥。但对我来说,楚云是我的朋友,他的性命很重要,更何况是遭我连累!
我大失所望地撑起身,眸中蓄着泪,看着身前的人一字一句道:“蓄意构陷我的人你不去追究,偏揪着一个无辜的人不放,这就是你的公允吗?”
他闻言失笑,双眸中渐渐酝酿起愠怒,静静地凝视我半晌,终启唇道:“你那么在意旁人,可曾顾虑过朕的颜面?若朕今日饶过觊觎皇妃之人,明日岂非有人胆敢染指朕的后宫?”
原来一条人命在他的颜面面前,竟如此微不足道!是,我差点忘了,他是至尊无上的君王,颜面何其重要!
我无言以对,所有的希冀碾作齑粉,散落一地。可是楚云……他何其无辜,此刻我竟不知该去怨谁。
“你还需懂得,所谓的公允有时并非要真相大白,而是呈现给人们最有利的结果。”他语气稍霁,伸过手覆盖在我的手背,“你冷静下来好好想想,朕明日再来看你!”说罢,不待我有所回应便起身离去。
而我全然没有心思去想他的话,满心只有悲凉,以及对楚云的愧悔。
依云小心翼翼地进来,我恍然回神发现自己已是满面泪痕,遂匆匆抬袖拭了拭。
她绞了棉巾奉到我面前,“恕奴婢直言,娘娘确实不该为楚宫师求情……”
我接了棉巾自己净面,良久未接话。却听她又道,“您越是维护楚宫师,陛下心里越不舒坦。谁都看得出来陛下诊视您,可正因为如此才更容不得您心向别的男子……陛下并非不能容人,既然延缓了处决,便是给了机会,症结还在娘娘这儿!容奴婢多一句嘴,娘娘唯有取悦圣心,楚宫师方有一线生机。”
此话令我茅塞顿开,细细思忖,发现求情之举确实有欠考虑。他毕竟是皇帝,有他的骄傲和霸道,我确实触了他的逆鳞,难怪他会恼怒。
然就在我想通了这些,做足了准备欲前去讨皇暮云欢心之时,却传来了楚云自尽狱中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