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 白门
随着太后回銮,入宫请安的外命妇接连不断,致使宫中再度热闹起来。加上紧随其后的秋夕宫宴及家宴,阖宫上下可谓忙碌异常。
未及众人喘口气儿,主上又吩咐下来筹备迎接凤裔国使臣的宴会。原本接见使臣是礼监府该筹备的事,但来使身份特殊,不仅是凤裔国的公主,更是太后的至亲!
我及至此时才知道,太后曾是凤裔国的嫡公主,血统无比尊贵。但更令我震撼的是,凤裔国如今当政的竟是女皇……原来,女子不仅能当使臣,还能当皇帝!
感慨良久之后,我突然对这样一个神奇的国朝充满了好奇,更对皇暮云血统的高贵感到惊叹。然而依云听罢我的感叹后沉吟起来,神色存异道:“陛下自然是至尊无上,只是……太后并非陛下的生母。”
我愣了半晌,半悟半惑,最终只问道:“这是宫中的禁忌?”
若非如此,为何从未听人提起过?即便入宫前姨母也未曾向我提过。
依云轻蹙的娥眉舒展开来,恢复一如既往的沉静,“以前算是,自从靖国公昭雪之后,此事已不再是禁忌。只是顾及陛下和太后,宫中向来对此事讳莫如深。”
我愈发困惑,蹙眉反问,“靖国公?”
此事既非禁忌,依云并不难作答,“回娘娘,陛下的生母柔妃正是靖国公之女昭瑰郡主。”
昭瑰郡主的名号,即使是如我这般向来两耳不闻窗外事的人亦不陌生,只因每每闻及都是来自他人的感慨——昭瑰郡主之后再无倾国绝色。她正是连我爹爹也偶会提及的锦城第一美人,究竟美到何种程度我无缘得见,但仅从继承了她七分美貌的皇暮云来看……不难想象。
昭瑰郡主本是先帝的表妹,其母乃先帝的姑姑,长和大长公主。先帝自皇后故去,将中宫空置多年,及至柔妃入宫宠冠后宫,先帝一度属意册封她为后。奈何正值北方苍狼发兵奇袭我朝,连破几座城池,颇有长驱直入腹地中原之势。
正是那时,凤裔国与我朝联姻结盟。为表诚意,凤裔国择选嫡公主远嫁和亲,先帝自是要予其最尊贵的地位。
柔妃在夭折了两个皇子之后,终于又为先帝生下幼子皇暮云。然这万般疼爱的幼子好不容易养到了五岁,又险些遭到毒害,而且是在他五周岁的寿宴上。柔妃素来对儿子的饮食十分小心,必亲口试吃后才喂给他。那日刚好皇暮云已被喂饱,并未食用那碗有毒的粥,是以最终只有柔妃中毒。
然柔妃终是没被救回来,先帝悲痛欲绝之下竟是一病不起。当时太子已然成年,先帝便命其监国,自己偕妃嫔爱子行幸北都养病。
次年春,太子欲行不轨被齐王勘破,便将计就计诱使齐王和靖国公带兵破宫,随后反咬齐王谋逆,一举除掉了齐王党羽。靖国公本不党附任何人,却因自己女儿的死一时失了判断,最终落得个英名尽毁,葬送了整个氏族。
为保爱子前程,先帝将皇暮云交由皇后抚养,自此将柔妃从后宫中彻底抹去,成为禁忌。直至齐靖之案十年后大白于天下,逆臣之女的禁忌才得以解除。那时皇暮云已然是太子,以皇后嫡子的身份入主东宫两年之久,再来议论太子的生母委实不合适,是以所有人都默契地对此讳莫如深。
听完依云的讲述,我不禁百感交集,先帝的子嗣并不单薄,而如今……仅剩皇暮云一人。那些年,他究竟是怎样如履薄冰才走到了现在?何尝不是步步惊心!
遥想我二人生辰那晚,他不经意间流露出的悲戚,时至此时我终于懂了。那是他的生辰,亦是他母妃的忌辰。身为一国之君,寿辰不可不吉,竟是连祭拜生母都不能做。
这便是生在帝王家的无奈。
巫是凤裔国的皇姓,因为好奇我便去天听阁借阅了有关凤裔国的史书。
原来凤裔国开国之时便有了皇后摄政的史例,是以女权在该国并不罕见,历经数百年,执政的女皇多达六位。现今这位女皇正是我朝皇太后的同胞妹妹,而此次出使我朝的璟和公主乃巫女皇最器重的女儿。
秉着好奇的心理,我还多方了解了女皇的“后宫”。毕竟生长在男权统治下的国朝中,我一直以为女子的天职便是相夫教子,打理好家中内务……没想到凤裔国的女子除了可以依附男子之外,只要有能耐,竟还能从商从军甚至出仕。当然,这并不代表男子便没了尊严,男子的主导地位是无法取代的。
比如女皇的夫王必须是皇室男子,怀娠生子更是不能随心所欲,继承大统者甚至只能是夫王之子。
我不禁感慨,既然女皇处处要受男人的限制,那为何不直接让男人执政?生孩子还要选在太平年间……女人一生就那么长,能生几个孩子?!难怪巫姓皇族的庶系远比嫡系要庞大,而且嫡庶之分远比我朝要严重许多。
许是凤裔国近年来不甚太平,今上与她的夫王天君仅育有一子一女,然这太子的才具远不及璟和公主。据说公主文武双全,十五岁便能披挂上阵,麾下能将众多,两年前甚至亲手射杀了苍狼的东师主帅。
听闻了她的事迹,我只觉心潮澎湃,对这位传奇公主甚为敬仰,十分期待能一睹尊容。
与巫映玹初见之时,除了满腔对她的敬仰和向往外,我并未想到自己会与她有任何交集。
那日她入宫朝见后,便以太后侄女的身份来后宫拜见太后及皇后。她虽着一身华贵的盛装,却不施粉黛,愈发显得容貌清秀。除了高挑笔挺的身量,容貌气度与我想象中的实在相去甚远,没想到长期浸润在戎马杀伐中的女将军,竟是这样一个恬静的女子!
观察她良久,发现她的言行举止确无丝毫柔弱媚态,我才勉强接受了现实。
待她与我见礼时,但见她双眸中迅速闪过一丝诧异,令我一度以为是错觉。而后来我却发现,她时而会看向我,视线相触之后,她会莞尔一笑从容地与我对视。更令我惶然的还不是她,而是跟随她的那几名臣属,他们竟也毫不避讳地打量我,直看得我毛骨悚然。
此事让我不安了好几日,奈何一直没有机会去问个清楚。及至皇后和太后寿宴的那一日,我与她终于再次相见。
我还未主动去找她,她却有意无意地绕了路前来,互相见了礼,便听她道:“那日是我等唐突,给娘娘带来困扰实属不该。实在是因为娘娘与在下的一位朋友太过相似,这才有所冒犯,望娘娘海涵!”
原来是这样……没想到容貌相似还能跨国界!诶?是谁之前说我玉容无双来着?真是马屁胡乱拍。
我回应得自是大度从容,不失皇妃的身份。岂料客套了一番,她却突然莫名地说了一句:“天綦若见到娘娘,想必更加惊讶。”
我略作思忖,大约明白她口中的天綦便是那位朋友,遂莞尔从容道:“有缘自会相识,贵国与我朝交好,日后往来的机会甚多。此次公主殿下不远千里而来,本宫能结识公主这样的巾帼英豪,不胜荣幸!”
本宫自认为此话大方得体,即不失对他们的尊重又不失自己的尊贵。然而恰在此时经过几名宫婢,她们虽是驻足行礼如仪,却刚走了几步便雀跃得失了仪态!只因跟在巫映玹身后的那几名男臣实在俊美得很。
当听到“好俊啊”三个字时我险些喷出一口老血……本朝是没有美男么?至于当着别人面丢我这张老脸?
看着面前一张张随和的笑颜,我总觉得那笑容大有深意,老脸更加绷不住,只得失陪。
卫心宣的寿诞,皇暮云不得不留宿作陪。我先前老嫌他太过冷落其他人,但不知从何时起,一想到他在陪别人心里便闷得紧。
愁绪挥之不去,我实在难以入睡,索性搬了存放信笺的锦盒出来,一封封拿出来看。这些不必道与外人听的甜蜜,给了我无限的心安。回想起自我入宫后与他相处的点滴,他一直对我很包容,那些关心与爱护,远远超出了我的预料。
得夫如此,我还有什么不满足?只要他真心待我,哪怕只是以一个宫婢的身份守在他身边,我亦心甘情愿。
最忙碌的一月过去了,转眼便是九月。
忙碌之余,我偶尔会去琴坊找楚云探讨琴曲切磋技艺,而皇暮云则时不时去与他的妃嫔亲热一下。至于亲热到何种程度,我无从得知亦不想得知。
水患得平,皇暮云亲自去圣灵寺祭拜圣灵。正逢次日休沐,他便决定去行宫留宿,陪年事已高的太皇太后说话。
而他不在宫里的这一夜,注定不会太平。
掌灯多时,我正准备沐浴,却听依云来禀报说太后传我过去。
乍听之时我不禁惶惑,别说这么晚传我前去,即便是平时太后也从未传唤过我。
饶是想了一路,最终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然等我踏进万寿宫时,但见不止是我,皇后及其他妃嫔也在。
这前所未有的肃穆气氛令我顿感压抑,心头略感不安。我一如往常端着步子前行,行礼如仪。岂料一向随和的太后并不叫我起身,过了许久才严声诘问了一句,“你可知罪?”
知罪?是问我吗?
我疑惑地抬眸,但见太后严肃凛然的目光正落在我脸上。这一眼看去我不禁恐慌起来,无论是发生了何事到底与我有无关联,只要是太后出面,可见事态严峻!
偏偏又是在皇暮云不在的时候……这绝非巧合!我迅速地瞥了一眼卫心宣,神色不变地颔首恭然回道:“妾身来迟,还望太后恕罪!”
但闻太后一声冷哼,厉声道:“荒唐!你可知自己犯了死罪?”
我闻言大骇,一时不禁微微战栗起来,惊惶间神思不能凝,只能伏跪在地不迭否认,“妾惶恐……妾不知自己所犯何事!”
假身份还是被发现了吗?这该如何是好……
正惶恐间,却听卫心宣发了话,“丽妃你好大的胆子,竟敢私通外臣……陛下待你不薄,你却不恪守妇道与琴师苟合!那人已经认罪招供,你还不认罪?”
此话犹如惊雷滚滚,直将我轰得愣住,半晌反应不过来。私通?苟合?楚云?
天呐!谁来告诉我这是个什么情形?
好在不是因为身份……缓了口气,我敛定思绪,微微抬起头正声道:“妾冤枉……妾与楚宫师坦坦荡荡清清白白,绝无苟且之事!还望太后明察。”
卫心宣冷哂,语气不善地反诘,“太后明察秋毫,还会冤枉你不成?难道你还质疑刑讯监会屈打成招?”
我听得心中一搐,刑讯监的手段我岂会一无所知……那不正是严刑逼供之地么?谁进了那地方还能完好无损?
想及楚云会惨遭刑讯,我只觉心焦如焚,但此时此刻我不能方寸大乱,必须保持绝对的冷静。敛定心神,我疾思应对之策,想到某处思绪陡然清明起来,遂冷冷问道:“一面之词如何能信?妾恳请太后允许妾身与楚宫师当面对质。”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这分明是诬陷……楚云无权无势任他们欺辱,若我不能护他,只怕他熬不了多久的酷刑。
饶是想过刑讯监残酷的手段,当我看到楚云的那一刻仍是忍不住心痛。顾及众妃是感受,他被带上来时还换了衣衫做了梳洗。可我还是从他失了血色密汗涔涔的脸上看出他的痛苦,更不忍直视的是他那双原本白皙纤细的手指,竟被夹得变了形,紫红交错肿得动弹不得。
我唤了他一声,撇开脸不忍再看,视线逐渐模糊。
他战栗不止地匍匐在地,颤不成声地行礼。之后无论卫心宣如何审问,他都只做最简单的否认。
可最后卫心宣拿出一物让他指认,他愣了半晌,最终点了头。那正是我为《问情》提的词,因着他说想填词,我便只作寻常的诗词写在一张纸笺上给了他。饱含痴情的一首词,笔迹是我平日所书,如何赖也赖不掉!
原来是此物害了他……我无不懊恼地想着,在众人哗然之时开口辩解:“这首词确是妾身所作,但只是为琴曲填词而已。妾还是那句话,妾与楚宫师坦坦荡荡清清白白,请太后明察!”
卫心宣听了此话再度冷哂,将那已然褶皱不堪的纸笺掷在我面前,反唇诘问:“是什么样的曲词竟能让楚宫师贴身收藏?”
我闻言默然,此事确实是我们理亏,无可辩解。
恰在此时沉默许久的太后猝然问话,“你二人还有何话要说?”
此问很严重,若不辩解极有可能被她们误认为是默认,可毫无佐证的否认亦无济于事!她们挑在皇暮云不在时行事,必是打算先斩后奏,妃嫔与人通-奸可是死罪,太后有权立即将我赐死……细思极恐,幸而我还有一道护身符!
为自救亦为救楚云,我已顾不得太多,心一横回道:“妾可以证明我二人是清白的!”
窃窃私语的众人立时噤声,太后疑声问道:“如何证明?”
我迟疑了片刻,“此事……妾只能单独说与太后知道!”
太后亦稍作静默,随后拒绝了我的请求,“哀家不能有失公允,此处皆是皇帝的妃嫔,有何可顾忌?”
唉……正因为她们是皇帝的妃嫔,我才会顾忌!可太后坚决如斯,我又能奈何?只是楚云也在侧,叫我如何说得出口!
犹豫再三,在众人等得急切之时,我终于抬声委婉地说道:“妾请求验身!”随着此话出口,我突然觉得仍不安心,遂匆匆补了一句,“妾……至今仍是完璧之身!”
四座哗然,众妃的反应在我意料之中,便是跪在侧后方的楚云也惊诧地抬头朝我看来。
相较卫心宣的目瞪口呆,太后显然要泰然得多,略有讶异之后迅速恢复镇定,立刻示意身边的嬷嬷带我去验身。
验身对女子来说本就是一种屈辱,如今我却只能忍受这样的屈辱来自救。倘若我已非贞身,今日只怕是在劫难逃。
我仰躺在榻上,任由她们退去我的衣裤,泪眼朦胧地看着秋霁嬷嬷拿了一个形似钳子的东西。她到我身侧行了个礼,恭然道:“娘娘,得罪了!”
那一刻,屈辱的泪水夺眶而出,顺着眼角无声地淌进鬓发之中。
我紧咬着唇待她们验完,秋霁嬷嬷再次行了礼疾步离去,想来是去禀报结果。然而未几,她又再度折回,歉然屈膝道:“望娘娘恕罪,请容许奴婢再验一次,适才灯光晦暗奴婢看得不太清楚,似乎看错了!”
刚坐起身的我警惕地看着她,去而折返再说这话未免太可疑……不知为何突然忆起芙熙堂姐给我的那句忠告——提防太后!
我将所有希冀都寄托在太后身上,可她真的会帮我吗?哼,若她真的公允,又岂会准许卫心宣有此举!她们分明是一伙儿的,为的就是趁机除掉我……之前我或许会相信太后一如她表面这般仁慈随和,但现在已然不会了。
试问一个曾经争夺过储君之位的女人,岂会甘心手无权柄?她的野心,恐怕比任何女子都大!
此时此刻,我终于明白到底该提防她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