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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 问情

  骤雨初歇时分已然天明,我醒来发现天已大亮,立时大惊。

  都这个时辰了,竟无人唤我们起床!

  不过惊慌旋即闪逝,若无皇暮云的谕令,宫人们怎敢有此疏忽!我装病自是不用去请安,难道他也不用去上早朝?

  看着身边安静熟睡的人,我不禁有些心疼。若是平素有这么大动静,他早就醒了,可见他这两日确实疲累过度。刻不容缓的国事他自是比我更焦虑,现在他有时间休息想必是情势有所缓解。

  八月初的晨间已不再闷热,这场大雨更是添了些许凉气,我小心翼翼地拉扯好薄丝被,轻轻偎在他身侧,贪恋这难得的温香韶华。

  待他睡醒我才问得,原来正辰时的早朝被他下令推迟了一个时辰。此举并非故意授人以柄,而是因为灾情实在紧急,昨日他与诸位大臣一直审议到深夜,连夜颁布了各项诏令,火速下达相关司署。非常时期非常对待,早朝虽破制推迟了,该忙碌的人却是丝毫不能怠慢。

  一起用完早膳,他便起驾离去,临走时留下话:“你好好养病,朕忙完这阵儿再来看你。”

  起初我以为他是介于宫人们在侧才如此说,可之后经我一番回味,发现他别有深意。以他的作风,再忙碌也会拔冗来看我,或是召我前去。此番政务繁忙固然是真,另一层缘故大概仍在后宫!

  他趁我“病”着留宿一晚,同样未给卫心宣邀功的机会。然而他仍需顾及卫心宣和众妃的感受,这才适时地借近日国事繁忙对后宫若即若离,逐渐来缓和之前的各种芥蒂。

  若我所料不错,他接下来会适当地亲近那些被他冷落许久的妃嫔。哪怕只是眸光在她们身上多停留片刻,也能令她们欣喜若狂。

  一场看不见的严寒,终于在冰封了整个盛夏之后,渐有雪融冰消之势。

  我的猜测很快便得到应验,午时未至,秀儿便从御膳坊带回了消息——皇上要去宁华宫用午膳,是以皇后吩咐御膳坊置办一桌佳肴。卫心宣尤为重视这桌膳食,御膳坊自是不敢怠慢,直忙得不可开交,连我要的鹿茸粥也顾不上熬。

  这人行事还真是雷厉风行,毫不拖沓,比我想象中还要快得多!我微微勾起唇暗忖着,恍然明白他为何要我好好“养病”,他是不想让我出去面对他那群女人的嫉恨……或许还想趁机让她们明白到底该如何待我。

  此前众妃对我的盛宠颇有怨怼,大小暗箭放了不少,饶是我谨小慎微至此,仍是防不胜防。尤其是在我被冷落期间,冷嘲热讽以及各种倾轧更是未曾间断。奈何我向来无差错,她们亦只能逞逞嘴上之快,若真有把柄落到这些人手里,恐怕她们只恨不能令我万劫不复。

  细思极恐,看来身份的事,我须更加谨慎才是。

  之后的猜测再次被应验。申时,中宫驾临锦仪宫……这是卫心宣首次以看望我之名驾临此处。

  不知皇暮云午间给她灌了什么蜜,令她与前段时间全然判若两人。那娇艳的面容上始终挂着温婉的微笑,连说话的态度语调都随和得令我感到诧异。

  许是特意问过我这边的情况,她得知我午间未要到鹿茸粥,是以亲自送来,还带来了两柄玉如意。

  一番颇显尴尬的寒暄之后,似乎已无话可说。她浅笑着若有所思片刻,又道:“妹妹且先好生将养。秋夕在即,陛下虽应允了本宫之意秋夕宫宴一切从简,可太后的寿辰仍节俭不得……上次宫乐坊在骑射大典所献的舞乐太后甚是喜欢,此次便仍由你来负责。”

  我靠坐在床上愣了几息,恭然应声,“妾身定当尽责。”

  其实相较骑射大典,太后的寿宴要随意得多,宴间的舞乐仅作助兴节目,随便交由谁负责便好。如今协理后宫的四妃只剩我和华妃在,然卫心宣竟只让我负责这么一件小事……难道是体恤我的病?抑或是皇暮云的授意?

  想必是后者,他倒是了解我,知道我乐得清闲。后宫内廷与前朝一样,职权越大者承担的职责越大。内廷体系庞杂,内外二司之下有四监及十二坊,外司由中宫直接掌控,内司则由四妃协理。

  我在四妃中资历最浅,是以只负责最不易出差错却最繁琐的织造二坊……这对我这“事必躬亲”的劳苦命而言,简直就是最大的折磨。所幸自我接手之后,御衣御宝两坊再未出现过类似珍嫔那样的“纰漏”!

  经历过之前的种种,我时常会想,若是能过回初入宫时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日子该多好。那样我便有大把时间去做自己喜欢的事,或看书习字,或练武抚琴,或赏花下棋……

  正暗暗遐思着,忽闻卫心宣启唇感叹道:“以前这昭阳殿锦绣华丽,没想到自你入住,此处全然变了模样。”

  我闻言抬眸,但见她正在环顾寝殿,唇边依然挂着笑,神情难辨。

  环顾一周,她回眸看着我,加深笑意又道:“妹妹果真是个妙人,竟将寝殿布置得如此清雅别致……只是本宫总觉着少了些香韵,妹妹似乎不喜欢焚香?”

  眉梢不禁微挑,这话当初皇暮云也问过我,我回想起当日的情景,捡了原话回道:“妾身原就是粗鄙之人,对此高雅之道一窍不通,是以不忍暴殄天物,让娘娘见笑了!”

  其实殿中花香怡人,只是她自身香气浓郁盖过了淡雅的花香,她当然闻不到。

  她眸色不动,抬起绕了锦帕的手指凑近鼻尖,掩唇语气慵懒道:“妹妹可别妄自菲薄。听闻妹妹你擅琴,琴音连宫师们都自叹不如,更得陛下赞誉,可见妹妹琴伎卓绝。乐伎虽算不得高雅,却也别有情致不是!”

  此话令我默然。声乐怡情,琴也好瑟也罢,任何乐器都有它的情致……高雅与否根本不在于乐和器,而在于人!她这般说岂非拿我与那些以此谋生计的优伶类比?难不成所有自命高雅之人便沾不得音律了吗?

  就她出身名门!就她高雅!也不想想当初卫氏门第远在尹氏之下,踩着倾颓的世家才一跃跻身勋贵之列。前段时间的流言蜚语虽是明显针对我,可她终究是听不顺耳,这才下令整顿风纪。

  姑奶奶天生感官灵敏,嗅觉受不了熏香烟气的浓郁,这才不爱此道。但这并不代表姑奶奶我当真就粗鄙庸俗,我只是不屑于附庸高雅……说自己粗鄙分明是谦虚之词,怎到了她这就成了“有自知之明”了呢?

  她的话犹如一根不钝不利的刺插-进我的心窝,一分紧着一分地难受。我平素不甚在意旁人如何说我,毕竟没有一句说到实处,可他们拿门第来说事便是在嘲讽李鸾,这比直接嘲讽我更令我怫然。

  看着眼前一派雍容温婉之人,我只觉胸腔内积迂的一口怒气愈发炽盛,眸光落到她华丽的衣裙上,憋了半晌终忍不住道:“妾身虽不谙香道,药理却是略懂,尚且知道有一味麝香万不可沾身。殿下贵为国朝嫡母,凤体金贵,更是沾染不得……即便只是微量,长期沾身仍会有损肌体不易有孕……”

  随着我的话出口,但见卫心宣的笑容有一瞬的凝结,浅笑着的美眸霎时深邃起来。

  时常出入她的暖阁,我无意间察觉她最爱焚熏的香中合有微量麝香。按理说她不会不知麝香的效用,即便再如何偏爱此香也不及诞下嫡子重要,皇暮云去的次数再少她也不该错失任何机会才是。

  今日若非她提及香韵,我险些将此事忘了个干净。她身为中宫,无子是大忌,更何况偌大的后宫至今未诞下一位皇子,她更是有不可推卸的大责。唉~若是徐瑶的龙胎尚且安好,数月之后皇暮云便有长子了……

  思绪陡然一顿,但闻卫心宣施施而笑,“按理说妹妹最得圣宠,早该有动静才是。想必是因为你身子太弱的缘故,所以更要调养好身子,才能为陛下绵延皇嗣。你若有了喜讯,天恩雨露自会润泽后宫。你的责任可比其他姐妹要重得多呢!”

  我险岔了气,她是未听出我话中的意思吗?提及麝香只是表明本姑娘并未“粗鄙”到不辨香韵,顺便提醒一下此物的危害。怎料她竟以为我是在讥讽她身为中宫却不得圣宠,还借此反讥我盛宠至今亦无身孕……对于她的冷嘲热讽,姑奶奶早已习惯,只当她放了个屁,臭一阵儿就过去了。

  看来要与他的这些女人真正和睦是不可能的,他施予她们的恩泽只能换得表面的和谐。不过即便如此,我的日子也会好过许多。

  不得不承认皇暮云的迷魂汤药效极好,短短数日之内,宫中对丽妃的态度可谓再度逆转。甚至比之前有过之而无不及,我虽没了供奉,生活却丝毫不比罚奉之前差。

  各坊皆依我的喜好挑最好的送来孝敬,起初我还过意不去,为此专门写信汇报给皇暮云。结果他回信说我是他的夫人,他的便是我的,叫我无需为此介怀。

  幸而我偏好些新奇之物,不重贵器,经他一番宽慰之后终是心安理得了些。

  依照主上的旨意,年-下宫中要缩减用度。是以秋装及宫宴服饰的样式便要更改,各宫秋夕宫宴的朝服只得夜以继日地赶制,平日较悠闲的两坊一时如临大敌。

  两坊经我整顿,大不似从前那般刻板严肃。纵然忙得不亦乐乎,大家仍无丝毫懈怠,上下齐心好整以暇。我授以两坊总监自行决裁之权,自己只管赏罚大事,赏赐向来优厚,惩罚一如既往地不近人情——任何人任何细节导致的纰漏,所有人一起承担。

  我无意权柄只是因为懒,懒人总是小聪明多,为自己争取偷懒的机会。

  本以为八月会是最忙的一月,毕竟除了十五秋夕节,下旬紧挨着皇后和太后的寿辰。卫心宣的寿辰早了太后两日,可她为表孝顺,执意只为太后办寿宴。据说她去年初登后位,礼监府也为此事为难,皇后寿宴乃国宴根本少不得,而太后寿宴则彰显了帝后的孝道,更是必不可少……最终还是太后发话将两场寿宴并作一场,择了中间的那一日同乐,既非皇后的寿诞亦非太后的寿诞!

  太后再过数日便会回宫,想必寿宴仍会同去年一样,合二为一。

  此次寿宴,卫心宣竟只让我负责舞乐。许久未至外司,我一时忍不住先到国医监溜达了一圈,虚心请教了一些关于经筋康复的方法,随后又借了几本相关的医书才去宫乐坊。

  宫乐坊那边早有准备,依照上次的形式已经进入了排练,只等着我过几日验收甄选。看来我又成了闲人一个……既然到了此处,我又顺便去琴坊溜达了一圈。

  楚云的手指早已痊愈,他之前在我面前甚为拘谨,令我意外的是此番他竟主动献上新作的曲谱以作谢礼。见他如此我心情大好,当即要他弹奏此曲。

  他的琴风正合我意,待他弹完我又兴致大起打谱让他赏鉴。

  谈及琴音,二人越说越投机,不禁有种彼此即知音的感觉。

  依云如厕期间,琴室只余我与楚云二人,依云前脚刚走他便拘谨起来,垂首默然片刻局促道:“微臣去给娘娘倒杯茶!”说罢恭然转身而去。

  我抬眸看了一眼疾步离去的飘然身影,视线落在琴桌上,不禁暗笑:茶水不就摆在这儿么!避嫌避到这份上的人也是少见……

  依云去了半晌未回,楚云亦一去不回,独留我一人专心打谱。许是将我晾得太久实在过于不去,楚云端了杯茶难掩踌躇之色地回来了,敛眸垂首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我看了他一眼便颔首继续专心于琴谱和游走在弦上的左手,他驻足在我面前,躬身双手奉茶沉吟道:“娘娘请用茶……”

  我刚想叫他放桌上,岂料茶盏猝然磕碰出声,但见眼风中光影闪动,电光火石之间我已迅疾出手接住了下落之物。

  他已然惊惶得呆愣住,眸光落在我手中的茶盏上,双臂仍战栗不止。我亦讶然,与我单独相处对他而言真有如此可怖?以至于端杯茶都能抖落出来……适才弹琴可没见他手抖成这样!

  “无妨,楚宫师无需自责!”我已在他反应过来开口之前随和地发了话。

  他回神身形微微不稳,一时未再说话。我亦不去看他,若无其事地放落茶盏,随即取了锦帕拭去手上及腕上的水渍。幸而被我及时接住,否则整盏茶倾倒在琴桌上必会溅流我半身。

  为了缓和气氛,我若无其事地将话题引到琴谱上,“对了,此曲可有名目?”问罢仍不看他,兀自收了帕子去端茶盏饮茶。

  对面之人沉吟半晌,方才声如蚊呐地应道:“没有……还请娘娘赐名。”

  我蹙眉思忖片刻,突然有些恼,抬眸看着他一字一句道:“此曲既是你所作,曲名自当由你来定,初心只有你知,心情亦只有你自己懂。我不信你作此曲仅是为了酬谢我……韵律中若隐若现的那几分哀怨已经出卖了你。”

  尽管他颔首而立,但神情的变化仍逃不过我的眼睛。他面色愈发凝重,眉宇轻蹙薄唇紧抿,眸光明暗交替。

  又是一个心事极重的人!

  我敛眸暗叹,拂袖沉肘,凌空下指去勾琴弦,随即择了谱中一段故意弹出那几分被他藏起的忧伤。

  “此曲……名《问情》,痴情缱绻终须散,繁华一逝梦不还……”

  指尖动作一滞,心绪随着他黯然的话语微微一沉。原来他的哀伤是因为爱别离,这种痛楚我曾亲身体会过,无所不在的记忆,无孔不入的相思,令人痛不欲生。

  然如今我已不会再痛,甚少会去感怀。

  我盯了兀自颤动的琴弦片刻,并不抬眸,叹了口气,“一切总会过去的。”

  他闻言稍作静默,恭然揖道:“微臣有个不情之请,恳请娘娘应允。”

  “宫师但说无妨。”

  以他的性情,所求之事必是小事。但见他欲言又止,薄唇翕动数次终才下了天大的决心一般,一本正经道:“微臣想请娘娘作一首词……微臣想为此曲填词,奈何才疏学浅堪堪识得几个字而已……”

  他越说声音越轻,说至最后白皙的脸颊竟泛起了绯色,只恨不能垂到地上去。

  恰在此时依云返回琴室,经过他时看见这造型奇特的礼仪,立时一脸狐疑。她拿眸光来回在我二人之间游移片刻,更是一脸疑惑。

  我浅笑如常,并未急着作答,而是拿起琴谱递给依云,随即起身欲离开琴室。经过他身侧时稍作停顿,给了他不算答复的答复,“共谱知音曲倒是乐事一件!”说罢带着依云飒然离去。

  知音难觅,就琴音而言,这么多年以来,我能遇到楚云确实极为难得。

  然我未曾料想,便是这样一位数载难逢的知音,我尚未来得与之深交,他便遭我连累……最终沦为了一场卑劣后宫之争的牺牲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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