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如故
镇国大将军府虽是敕造府邸,却并没有我想象中的那般富丽堂皇。
许是元日将近,阖府上下忙碌得令我咋舌。后来得知,之所以如此忙碌是因为府中有重大喜事,我的表妹即将奉旨入宫为妃,礼监府择取的吉日是腊月二十八。
作为一家主母,姨母自然也是忙得不可开交。她带我入府后,吩咐管家要安排好我的宿食,便去会见贵宾客了。
余管家自是不敢对我有所怠慢,纵然忙得焦头烂额亦将我的事放于首位。午时刚用完餐,便见他领着七八名婢子前来,乌泱泱跪了一地。
我不禁诧异,甚是疑惑,愣怔间只闻众人异口同声高呼:“奴婢见过表小姐。”
猝不及防的跪拜令我一时无所适从,遂慌忙叫她们起身,随即蹙眉扭头看向恭然站在身侧的余管家。他满面微笑着解释道:“表小姐,这些都是按照夫人的吩咐挑选出来的丫头们,府里最伶俐能干的丫头都在这里了,以供您挑选出合心意的近身侍婢服侍左右。”
我闻言了然,举眸略略扫视了一遍,只觉她们皆是循规蹈矩之人,并不合我心意。可介于姨母的一番心意,最终挑了个看着顺眼的丫头。
在余管家的示意下,被我选中的那名蓝衣婢子匆匆上前欠身行礼,“奴婢秀儿见过表小姐,表小姐万福。”
我上下打量她,估摸着她小我两三岁;她的模样生得俊俏,干净的小脸颇为圆润,倒与昔日爱吃会吃的我形似。想必这丫头也是个爱吃会吃的,作为我的贴身丫头不会吃怎么能行?
如此一想,顿觉这丫头颇合我眼缘,见她仍拘着礼,忙一摆手道:“免礼,我的贴身侍婢就你了。”
“那不知您还看中了哪几个?”余管家在一旁询问道。
我讶然,平素我都不用人服侍,哪需要那么多人……遂思忖片刻答他,“不必了,其他人都下去忙吧,我有秀儿一人便足够了。”
待众人离去,秀儿也正式成为了我的贴身侍婢供我差遣。她甚是拘谨,低着头恭然静立在原地等我开口。
我则慵懒地偎在软塌上蹙眉凝视着她,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与之相处。大户人家规矩严苛,主仆之分我比谁都清楚明白,像秀儿这等年纪的丫头正需引导管教,不得纵容。奈何我早已做不来循规蹈矩,成不了严肃正经的主子……
秀儿见我半晌未作言语,开始按赖不住抬眸偷瞄我。她自是未料到我正看着她,眸光交接之时竟吓得一哆嗦,随即慌忙收回目光将头埋得更低。
她这模样倒让我一瞬间回想起那日在京辅衙门的大堂上,我也如她这般无所适从,薛琦那愠怒中夹杂着些许怨恨的目光,至今令我惶惑。他在怒什么?又在恨什么?当时以为是因为我踩了他的马,如今回想,必然是因为他与我姐姐之间的龃龉。
疑云愈来愈浓,之前我信誓旦旦要寻求的答案,过了这许久竟一个也不曾寻得。
唉~我怅然暗叹,敛眸道:“别站那了,坐吧。”
“奴婢不敢!”
我扬手扶额,揉了揉太阳穴,语气柔和道:“违抗命令倒是敢,坐吧!我有话问你,你站着看得我眼酸。”
“可是……可是……”她不知所措地扭捏了半晌,终才道:“奴婢遵命,谢表小姐赐座。”
我随意询问,她如坐针毡。得知她是自幼便被父母卖入官家为奴,只因祗应的旧主获罪被抄,几经辗转才被买入将军府。身世倒也可怜,我顿时心生恻隐,道:“我比你年长几岁,日后在人前我们是主仆,私下你便当我是你姐姐好了。”
岂料话音刚落,但见她一脸惶恐,俯跪在地忙不迭磕头道:“表小姐如此抬爱奴婢,实在是折煞奴婢了,奴婢卑微之躯怎配与表小姐以姐妹相称。还请您不要难为奴婢,奴婢日后会全心全意侍奉您的。”
她这反应令我讶然,本以为她会欣然接受,看来又是我一厢情愿了。
“罢了~随你吧,先起来。”在心里暗叹了一番,我只手扶额揉着太阳穴,继续发问:“你对府内的情况可知晓?”
她怯怯地起身站好,面色作难,“不知小姐所指的是?”
“府内有几位夫人,又有几位公子小姐?”我开门见山,既已入府,基本情形总要先弄清楚。先前从姨母的话中得知我有一位表妹,而府内其他姨娘及公子小姐我并不清楚。
“回表小姐的话,大将军仅有夫人一位发妻,膝下也只有大小姐一位千金。”
这一答案令我大为惊讶,委实出乎我的意料。本以为姨父身为一代威猛大将军,枝叶必然繁密茂盛……岂料膝下子女竟单薄至此!
惊愕半晌,我忍不住又问,“你们大小姐如何?可好相处?”
这自然是我此刻最关心之事,她无疑是姨父姨母的掌上明珠,极有可能被过分娇宠,性情乖戾或嚣张跋扈不可一世。
虽然我昔日仗着爹爹宠爱,背着爹爹的眼也可谓嚣张跋扈,但是经商君陌多年来的□□,如今早已不似从前。甚至异常嫌恶蛮横自大目空一切之人,若是我这位表妹近乎此类,我怕自己会忍不住出手教训她。
犹疑间,秀儿沉吟了片刻,一如既往地恭然回道:“回表小姐的话,奴婢身份卑微不曾伺候过大小姐,对大小姐并不了解。”
见她这般,我已无心再猜自己的表妹到底性情如何,无奈地翻了个白眼,再次扶额,“你能不能把那句‘回表小姐的话’去掉?你说着不累我听着累!”
之后,从秀儿口中问得,我这位表妹名李鸾,乳名鸾儿。名中带凤,意寓深远。
正所谓凤为龙而生,龙凤之资浑然天成,命中注定会成为那龙侧之凤。
祈福节当日,皇上于文武百官前封赏姨父,随之而来的一道圣旨便是让李鸾入宫为妃。我本以为这于姨父姨母来说,无异于无上荣宠。可之后听了姨母声泪俱下的一番诉说我才知,这道圣旨是福是祸还未可知。
原本,姨父多年来驰骋沙场南征北战,但始终因出身寒门而不得先帝重用,自新皇登基才得以提拔。近来年我朝与苍狼王朝的对峙,姨父屡立功勋,逐年晋封。随着权位越来越高,姨父姨母为表妹择婿的标准自是越来越高,这才贻误了表妹出嫁佳龄。
如今姨父已然晋封最高军爵,道一句位极人臣也不为过。身为镇国大将军独女的李鸾,身份何其尊贵,夫婿人选非天潢贵胄不可。而朝中并无年龄适宜的亲王,嗣王之中德才俱佳者又甚少,出类拔萃者均已有正妃。
是以姨父便想着让表妹入宫,若她得皇上宠爱荣华一生,也不算辜负为父母的苦心。
姨父向皇上表达了想让表妹入宫侍奉君侧之意,皇上倒也欣然地应承了。甚至雷厉风行地下了旨,而且册封她为一品皇妃。
此等无上荣宠,换作一般的女子只怕早已激动得晕过去。可偏偏我那表妹不是一般的女子,她吵着闹着宁死不进宫,嚷嚷着要姨父去请皇上收回圣旨。
姨父姨母平日虽对她甚是疼爱,此番却也不容许她胡闹。圣旨一经下达岂能收回?天下第一宗大罪便是抗旨不遵,这是亘古不变的王法。
可无论姨父姨母如何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我那倔强的表妹就是冥顽不灵,把姨父气得雷霆震怒,一道禁足令将她软禁在闺房之中。之后她便一哭二闹三上吊,将深闺怨妇的伎俩统统用了一遍。当然,若这些手段有效用的话,此刻与我哭诉的便不是姨母而是她了。
她被禁足已有五日,哭闹无用之后便开始绝食。姨母说她至今已经有三日水米未进了,颇有以死明志之意。尽管如此,姨父依然态度坚决,说就算她饿死也绝不能违抗圣旨。姨母左右劝说无用,唯有独自愁断肠。
看着姨母悲泣,我也跟着潸然泪下,本想出言劝慰却发现自己根本不善劝慰尊长。最终默然良久,试探性问道:“姨母可知,妹妹她为何宁死也不入宫?”
姨母拈起锦帕抹了抹眼角的余泪,喟然长叹,“唉~知女莫若母,鸾儿定是心有所属才会如此。怪只怪我这做母亲的未能早些察觉,如今来问她,这丫头死活都不肯说出心仪之人是谁。”
果然不出所料,又是高门士族中最常有的棒打鸳鸯,可悲可叹。我思忖片刻,再道:“如今最要紧的是妹妹的身子,必须设法让她进食,不知侄女能否帮上您什么忙?”
“是啊,过几日宫里的嬷嬷就要入府教授宫规礼仪,她如今这样子可如何是好!若被皇上得知……便全完了。唉……如何不叫我焦心如焚,这丫头真是不让人省心!”
她说着说着更是一脸愁云惨淡,只手扶额揉着眉心,万分痛心疾首。
“不如让我来好好开导开导妹妹?”其实我也不知该怎样开导她,易位处之,我也会宁死不从。除非,我心仪之人并不属意我。
猝然的念头令我如醍醐灌顶,情深至此却一直隐忍不表露,或许有可能因为她心仪之人并不倾心于她。若真如此,这恐怕是这件事唯一的转机了!
姨母双眸闪烁着泪光,眸光几番明暗,甚是激动地握紧我的手。俨然抓住了一颗救命稻草,牢牢地攥住,神情复杂道:“如若你真能说服鸾儿那就太好了,哪怕只要她肯吃饭也好!”
我在姨母的陪同下来到了表妹居住的鸾芜院,她的闺阁叫鸾方阁。姨母说“鸾方”意寓鸾霸一方,这是姨父对表妹的期盼。看来姨父寄予表妹的期望,实在高得难以想象。
我与李鸾,一见如故;正如书上所言,仿若彼此已神交数载。纵然素未谋面,只需相视一笑,无需言语便有不可言喻的信赖感。
她并未如我想象中一样毫无生气地躺在床榻之上,而是双目如炬地端坐在桌前。一双潋滟的大眼睛充满灵气,漂亮得让人移不开目光。虽算不得倾国倾城,却令人过目难忘。
会心一笑间,某种默契已经达成,我决定帮她。
“你身上有侠气,我喜欢!”
这是李鸾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姨母独留我来劝慰她,又怎会料到我会临阵倒戈。
“我是来救你的。”多余的话亦不必要说,我言简意赅。
她闻言蹙了蹙眉,随即嗤鼻,“救我?谈何容易,府中守备可谓铜墙铁壁,我连这小小的鸾方阁都出不去,又怎逃得出将军府。”
说出的话虽显得她不可置信,可她的眸光已然笃定我所言不虚。我大踏步踱到她面前,拉了张凳子哗然坐下,随即抬眸看着她曼声揶揄:“看你的样子也学过些三脚猫的功夫,本是可以逃出去的,不过现在……你已经把自己饿得没力气逃了。”。
并非我以貌取人,以我的武功在这将军府来去自如全然不在话下。她已三日水米未进,神采还能如此,无疑是身怀内息。然而却被困在这小小的闺阁中这么久,可见她的武功堪堪三流,俗称三脚猫的功夫。
对于我的揶揄她并不在意,神色如旧当即反问:“莫非姐姐会些四脚猫的功夫?”
我一时语塞,暗忖这丫头果然言辞犀利。若与之较量下去,只怕会没完没了。遂抬起胳膊交叠于桌上,笑道:“略懂,略懂,救你出去不成问题。”
她闻言沉默了良久,干燥欲裂的双唇几度翕动,一本正色道:“我信你,但我不想连累你,所以我不会接受你的救助。”
我再次语塞,心底不由得一热。其实我何尝不知救她的后果,可我不忍她被逼至绝境;与喜欢的人死别苦,生离亦苦!一切并非没有转机。
“如果是他来救你呢?”
她闻言默然,木然地看着桌面眸色明暗变换。随即双眸一敛,眉心沉了沉,坚定而决绝道:“要么一起走,要么一起死!”
死何其简单,可死亡带来的伤痛……太重。
“那就一起走吧,我协助他来救你,所有的后果你们自己承担!切记,勿要轻易言死。”
此话,是说与她听,亦是警示我自己。无论何时,都不要轻言去死。
随后我与她进行了一番谋划,并非多精密的计谋,以我当前的能力所及,应算得上稳妥之计。时间紧迫,是以我立即进行部署,首要任务便是去找另一位当事人——她的如意郎君。
世间之事总是如此玄妙,我总感觉冥冥之中有些错综复杂的关系微妙异常。当她告诉我心上人便是薛霁时,我当即惊愕,不得不惊叹薛氏兄弟果真犹如不散的阴魂!
计策实施起来比我想象中要难上许多,最难莫过于寻找薛霁。然而,当我千方百计打听到薛霁的消息时,随之而来的一道晴天霹雳轰得我措手不及。那便是这位镇军副将——某人的心上人,因酗酒大醉打伤多名将士,被我姨父重责了五十军棍,现如今重伤在身已昏迷不醒。
由此看来,薛霁是知晓李鸾要奉旨入宫之事了。也是,如此铺天盖地的喜闻,他身在姨父的军中又岂会不知。
唉~真是一对苦命鸳鸯。
这活生生的帮手猝然沦为此计划中最大的累赘……要在军营中劫走一名重伤昏迷的副将,简直犹如登天!
而且薛霁受伤昏迷之事万不能让李鸾知晓,我怕她会接受不了乱了方寸。时间愈加紧迫,计策实施困难重。如今全城戒严,我不方便出城,救走李鸾并不困难,只是找谁去城外军营捞薛霁?
薛弋……不不不,我怎么会首先想到他呢!他可是皇上身边的近臣,无论是为了皇上还是为了他的亲哥哥,他都不会施以援手,只会出手阻截。
不过我倒真是好奇,那家伙若是知道与皇妃私奔之人是自己的兄长,他会作何反应?想想便觉有趣,一时心间竟萌生出莫名的雀跃。
诶?我怎么唯恐天下不乱……
经过一番苦思冥想,我最终决定找老搭档四喜头帮忙。由于此次营救难度过大,四喜头要价翻倍,我想都未想便爽快地答应了。因为这堪比天价的佣金又不用我掏,自然是算在了李鸾头上。
嘱托完四喜头,我才偷偷溜回将军府。近日入府贺喜送礼之人络绎不绝,姨母忙得不可开交,根本无暇顾及我。
昼间我以逛街为名知会了管家便出了府,回府时带回许多小吃糕点,即打发了秀儿又有了去探望李鸾的借口。
入得鸾方阁,我支开随侍的婢子,与李鸾耳语,“一切均已安排妥当,明晚我们按原计划行事就好。”
薛霁受罚一事暂且不能让她知道,如若一切顺利,今晚四喜头便能将他带出军营。
她闻言双眸澄亮,激动地拉着我的胳膊追问:“你可有见到四郎?他可好?”
而我委实被这肉麻的称呼惊了一身鸡皮,内中恶寒,不可置信反问道:“咦……好瘆人!你平素都这样叫他?”
“我先问你的,你先回答!”
“呃……军营哪是想进便能进的。我倒挺想见见你那位四郎,看看是何等的英俊潇洒,竟能入得了我表妹的眼。”
见过了薛琦和薛弋的风华,我异常好奇薛霁是何模样。朗朗英姿可以想见,俊美的容貌兼一身武将的英武霸气、肃杀沉敛……可惜啊可惜,好好的一副皮囊,此次定被那重重的五十军棍打得皮开肉绽了!
李鸾听罢眸中氤氲起淡淡的雾气,眸光闪烁不定,嗫嚅道:“那……他明晚会来吗?”
我知道她心有犹疑,此前我也有同样的担心,怕薛霁会在她与忠义之间选择后者。不过现下倒好,省得我苦口婆心去劝说,本姑娘已替他做了选择,他已是退无可退。
略一思忖,我移眸去挑选桌上的糕点,拈起一块杏仁酥递到她面前,“这要问你自己,你相信他会来,他就一定会来。”
她看落我指尖的杏仁酥,抬眸间会心一笑道:“我信你。”
我略有讶然,真不知这丫头何以如此信我!不过此话听来,不免欣然。见她接过我手中的酥也吃得欣然,我陡然想到一事,不忘提醒道:“噢对了,收拾金银细软时多带些金银,尤其是银票,能多带则多带!”
四喜头的天价雇佣金待事成之后会找她要,何况如今薛霁重伤在身,急需上好的大夫医治。出门在外,身无分文便会寸步难行,缺钱亦会导致窘迫困境。姐姐我也算是身在江湖,谙知这世间疾苦多源于贫穷。
这可是善意的提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