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断琴
楚云自尽的消息俨然惊雷,劈得我措手不及。我全然无法接受事实,不管不顾地要亲自去御正坊私狱查探,而最终被众人竭力拦下。
“主子您不能去啊!奴才求您了……”许怀伏跪在地不迭叩头,纵然地砖上已铺上了线毯,但仍能听见他重重磕头之声。
我颇为动容,悲愤却丝毫不减,怨声道:“人都死了,还需避讳什么!难道还怕我与一个死人私通不成?”
好端端的楚云怎会自尽,他绝非如此脆弱之人,分明是被人加害!这就是皇暮云口中那最有利的结果?简单的一句“畏罪自尽”便想平息这场恶意风波?哼,一如上次谋害龙嗣那般,找个替罪羊便想掩盖事实真相。可楚云何辜要做这替罪羊!
时至此刻我不禁迷惑,究竟何为公允?
上次我对堂姐的罪行选择缄口掩护,此番却因受害者是自己的朋友,我便口口声声要求事实公允。谁又能告诉我,世间之事为何会如此?
不止依云,秀儿也拼死阻拦我,她跪地抱着我的腿泣不成声,“娘娘……您多为自己想想吧……您这一去触怒天颜可怎么办?”
想及皇暮云,我只觉浑身气力都被抽空,顿时颓然。该想的我已想得很清楚,但又能改变什么?最终仍是救不了楚云!
楚云死了,被我害死了……他若不认识我,又怎会有此无妄之灾;若非我一时兴起弹什么琴,又怎会连累他白白丢了性命。
——都是琴惹的祸!无辜害人性命,不弹也罢。
我极力控制着情绪,拂开抽抽搭搭的秀儿,退身一步启唇淡淡道:“好,我不去!”
但见他们止了磕头和哭声,却仍满脸担忧之色,我颓然阖目摆了摆手,“都出去吧,本宫想休息了。”
众人迟疑着不肯起身离去,依云匆忙起身过来扶住我,“奴婢扶您进去……”
唉~罢了!身在宫中处处都是无形的牵制,想独自发泄下情绪都做不到。奈何这些人是真心为我担忧,叫我如何忍心不去顾及?
屏退众人,依云扶着我入得寝殿。我失魂落魄地颓坐在榻上,目无焦点看在某处,脑海中全是楚云弹琴时的模样。
再也听不到他的琴音了,若他只是突然故去,我只会觉得遗憾惋惜。可他偏偏是因为我而故,委实令我难以释怀。
忆及那首还未完成的《问情》,我再次满心悲愤,不禁凝眸看向窗边琴桌上的惊鸾。此琴的名字是皇暮云所赐,且是他亲手题字,再勒令人镌上染漆,无异于御赐。
我难抑心痛地凝视惊鸾良久,最终起身行至桌前,指尖流连在琴弦上。
秋风落叶聚还散,暮夜寒鸦栖复惊;
相亲相见知何日,此时此夜难为凭;
繁华一梦醉相思,痴情缱绻覆不还。
长相忆,苦相思,反复无尽极。
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
是为《问情》(借鉴秋风词),凄凄怨怨的一首词,引动着琴音的哀婉,催人泪下。可我弹来心中除了愤恨还是愤恨,不知该恨谁,唯有将所有的情绪凝聚在指尖,随着流窜的真气倾泻而下。
惊鸾承受不住雄浑的真气,最终震裂,琴弦尽断。我亲眼看着它毁于我的指下,痛心疾首。
心结一日不解,此物,我便一日不会再碰。
虽是损毁御赐之物,想必那人也不会怪罪,甚至乐见我如此。他更不希望我看到此物便想起旁人来。
身后响起窸窣的脚步声,很快到了我身侧。我以为是依云,然朦胧的余光瞥见一道黄白交错的影子,不禁一愣。
正欲起身行礼,却见光影晃动。云袖窸窣间,他已伸过手握住我搭在惊鸾岳山上的手,随即翻过手掌查看,神情隐有不悦。
我顺势起身,面向他屈膝颔首,唤他陛下。他一言不发地查看完,几不可察地叹了口气,默然半晌才道:“这般不小心,若真伤到怎么办!”
我移眸去看损毁不堪的惊鸾,楚云的模样在脑中一闪而过,不觉勾唇笑得凄苦,“你看,我没受半点儿伤,琴却毁了。”
他何尝听不出我的弦外之音,手上的力道紧了紧,一边抬臂来揽我的腰,一边将我的右手覆在他的胸膛。我被他揽至怀中,鼻息间侵入清冽的幽香,炽热的气息扑面,随之而来的还有他一贯柔情的话语,“傻丫头……你若受了伤,这里会疼!”
说这话时,他按着我的手在他心口揉了揉。我陷在他的一潭柔情中,掌心似乎真的能感受到他胸腔之下的跃动,所有的僵持俨然寒冰触到烙铁,立时化为乌有。
他瞥了一眼惊鸾,唇角眼梢洋溢着笑意,轻眨着碎了寒星的双眸,朱唇翕动,“好端端的却成了这副样子,好在此琴无心伤你,否则你这芊芊玉指便要毁了。虽是无心却改变不了身为利器的事实,若真伤了你,朕定要焚了宫里所有的琴,再把琴师通通赶出宫去方能解气。”
我闻言舒展容颜跟着他笑起来,正欲接话却突然意识到他话里有话,联想到“译本”事件,恍然大悟。原来他是借琴暗指楚云。于是我再次将他的话细细思忖,一时悲喜交加。
感慨良久,我偎在他怀中,深深叹了口气,“已然如斯,臣妾心知多思无益。可此物毕竟是陛下所赐,臣妾惜之,还望陛下命人将其好好收敛,不至于落得太过凄惨。”
搂着我的人宠溺地抚摸着我背后的发丝,柔声应道:“请夫人放心,在下定不负夫人所托!”
我被他逗笑,但笑中仍带了三分凄然。有些事虽未挑明,却是活生生摆在面前,不容逃避。楚云已然成为了我们之间一道无形的裂痕。
一场惊魂阴谋,最后竟以一人之命而终结。然而养痈遗患,楚云的死看似是结束,谁又曾想到,这仅仅只是开始。
及至后来才知,此事一直是我错怪了皇暮云,只是那时我已然连道歉的机会都没有了。
经此一事之后,我已无法再若无其事地面对那些人。尤其是面对太后和卫心宣,本姑奶奶甚至连装模作样都懒得去做!
我虽循例请安如常,却再也没有了好脸色。她们何尝不是视我如芒,见我态度不好更是心塞得紧,然而她们仍要表现得大度端方……别提笑得有多假。
诸妃待我的态度也变得微妙起来,纷纷对我躲避不及一般。后来我渐渐发现,何止是众妃嫔,就连宫人们见到我,要么躲避不及要么小心翼翼。俨然本姑娘是凶残的杀人狂魔!
这猝然的转变令我十分抑郁。然自从我被没收了职权,闲暇时间颇多,思绪免不了更加繁芜。皇暮云见我情绪低落,自那日走后一直未再来过,甚至连书信也断了。
未出三日,我便按捺不住开始胡思乱想。别人待我如何本姑娘根本无所谓,可他不同。这人突然对我不理不睬究竟是何意?还在恼我?
一番揣度无果,从不打探他动向的我忍不住派许怀去探消息,许怀回来后回禀说他这几日分别召了三妃陪侍。
我听罢郁闷良久,他还真是君无戏言,说雨露均沾便雨露均沾……可那日才捧着我的手在我耳边温言软语,转身就把我忘得一干二净!简直是见异思迁的混蛋!
越想越气闷,我睃了一眼正在察言观色的许怀,曼声诘问:“你们男人就这么容易见一个爱一个?”
许怀白净的脸上挂着谄笑,细润的声音透着几分尴尬,“主子可别拿奴才打趣,奴才哪算得上男人?这内宫之中只有圣上是真男人,奴等卑贱之躯,怎敢与圣上相类!”
大致的区别我能明白,但即便身体有缺陷,心的本质应是不变的。反正本姑娘只见过男□□妾成群,却从未听说过女子……诶?凤裔国就不拿来相提并论了!
我怏怏腹诽着,视线落到手边的茶杯上,遂端起茶杯将杯盖划得叮当响,移至唇边啜了一口。茶水入口我立时沉眉,咽下后重重地磕下茶杯,扬眉吩咐依云道:“去换清心茶来!”
支走了依云,暖阁内只余我和许怀。许怀精得跟猴儿似的,早已看出我有话说,不待我苦思如何开口,他已主动问及:“主子可是在为如何挽留陛下而苦恼?”
被他一语道破,我不禁有些难为情,愣了片刻清了清嗓子道:“你也知道,取悦陛下这方面我并不擅长……”
说罢不觉干笑,他陪笑着,“依奴才看这并不难,陛下的心早就留在您这儿了,留住陛下的人那还不是轻而易举?”
他惯会捡好听的说,我没好气地嗤道:“哼,你哪只眼睛看见圣心在我这里了,今日在这儿明日在那儿,哪还想得起我来!”
“诶呦,奴才可是两眼看得真真儿的,奴才也算跟了陛下几年,还从未见过陛下如此紧张过哪位娘娘。可陛下终归是陛下,对诸位娘娘也不能全然不看顾,更何况陛下正值血气方刚之年,哪能没有那方面的需求……恕奴才直言,您在这件事上确实将陛下吊得够久了!”
我蹙着眉听完,似懂非懂,思忖了半晌还是忍不住嘟囔:“谁吊他了……有需求就能左拥右抱吗?有需求就能对我不闻不问吗?分明都是借口!”
许怀一时啼笑皆非,颔首沉吟片刻才轻声说了一句令我面红耳赤的话:“主子,陛下最大的需求就是您呐……”
忆及皇暮云那晚口中的“绝世美味”,我暗暗下定了决心,随后精心沐栉晚妆一番,着了那件仅穿过一次的月白牡丹裙,于掌灯时分前去重华殿送“晚膳”。
心中三分雀跃三分紧张三分羞怯,还有一分莫名的好奇。
然而他并未如我所想的那般欣然,眸光淡淡地在我身上停留了片刻,便专心于御案之上的文牍。我霎时只觉整颗炽热的心都被他看得透凉,一时失落至极。
尴尬地杵了一会儿,但见他阅完一册奏疏后眉宇沉了沉,想必确实是因为政事所困。我移眸看了看御案上堆叠的文牍,无奈地暗叹一口气,亲手奉上精心准备的汤羹后禀退。
他仍语气淡淡地允了,连一个多余的眼神都不给我,这令我极度抑郁。以前他再忙再烦也不会如此。退出重华殿,我只觉侵袭在身上的风无比寒冷。
各处的宫灯将沉沉夜幕辉映得分外寂寥,夜风肆掠,挟裹着点滴湿寒打在肌肤上。
“开始下雨了,娘娘快些上轿吧!”
依云招来早已持了雨具候在墀上的秀儿和兰儿,扶着我步下殿前的石阶。
返途中,淅淅沥沥的夜雨越下越大,疾风不减。甫一回到锦仪宫,我便吩咐依云晚些时辰去传女医吏,再以我染寒为由向中宫告假。
骤然的失去令我惶恐,而更多的是懊恼和不甘。
他对我的情意当真如此不堪一击?还是我真的做错了何事?还是他终于对我失去了耐心?
为何他突然就变了,在我倾心相付之时突然变了……他说喜欢牡丹我便身穿牡丹给他看,他想要我我便主动前去献身,可他不看,不要!
他看我的眼神,已然与当初看别的妃嫔一样淡然,是不是——我在他心里已经不再特别?
恍然想起许久前的那个雨夜,依云奉劝我的话萦绕在耳,“即便陛下对娘娘的情意只有半分的特别,于这后宫而言亦属难得,娘娘须知有句话叫过时不待。”
好一句过时不待……没想到果真应验了这句话。倘若他早些如此,我必然潇洒地转身离去,可如今叫我如何能甘心!
愁肠百结了一晚,到了五更时分,我才朦朦胧胧地睡去。
得知我生病,皇暮云入暮时分前来探视我,这无疑令我欣喜若狂。
他待我虽不似昨日那般冷淡,却也不似往昔那般柔情,而是如我初入宫时一样,温润柔和中透着几分疏淡。
饶是心绪忡忡,我亦不敢表露出来,一言一行都格外小心翼翼。
他能来看我说明还未彻底弃我如敝履,看来我趁机挽回些情意不无可能。可正当我盘算着如何补救之时,他却不予我机会,轻轻拍着我的手道:“你好好休息,朕还要处理政务,得空再来看你。”
我当即愣住,只觉五内俱寒,一时忘了应声恭送。他亦不待我应答,拂袖起身朝寝殿外走去。
看着那令我魂牵梦绕的身影离我越来越远,我不禁心中揪痛,瞬间湿了眼眶。心绪莫名地激越着,正当他要踏出珠帘之时,我脱口唤住他,“暮云……”
我这样唤过他许多次,却唯独此次极度不安,仿佛此时不叫便会终身错过一般。不得不承认,我害怕失去他,害怕一如当初,刚刚触碰到的幸福转身就随风而逝。
他闻声驻足,却并未转身回眸。
心骸激荡起一股酸楚,瞬间贯彻全身。我紧咬着牙不让自己落下泪来,顾不得着履翻身下床奔向他,紧紧将他环抱住。待心绪略有平复,方才说出了那句话,“我不想失去你!”
他一动不动地任我紧箍着,沉默了良久才抬手覆在我的手背,不辨情绪地抚慰道:“说什么傻话,别胡思乱想……”
听他如此说,我更是不安,慌忙又问:“你是不是不在乎我了?”
他微微叹气,手指摩挲着我的手背,清润的声音中流露出些许无奈,“别瞎想了,朕视你如瑰宝,怎么会不在乎?”
此话落在心湖蓦地一暖,可旋即又被我挥散,我更相信自己的直觉,他的眼神和语气甚至连自称分明已经变了。
我不觉将他拥得更紧,却仍觉得他随时会离去,慌不择言道:“你骗人,你已经不在乎了……你宁可要别人都不愿要我!”
覆在我手背上的力道立时紧了两分,他再度几不可察地叹气,“朕从不曾忘记与你立下的誓约,只要你不愿,朕绝不会勉强于你。朕知道你不愿为妃,不愿与人共侍一夫,你想要的唯一,朕一直努力想给……”
话至此处蓦地顿住,而我鼻腔酸楚,早已落下泪来。逐渐昏暗的房中静谧得只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和心跳声,时光仿佛在这一刻停驻,久久不曾流转。
默然良久,他终于黯然道出下文,“许不了你一世长安……我宁愿送你离去!”
话音未落,我已泪如雨下,心痛得快要窒息,“不……我不走!”
尽管竭力控制住情绪,却仍是哽咽不止。我抽手覆盖在他的手上,身子紧贴他的肩背,颤声道出早就想告诉他的话:“我是不愿做皇帝的妃子,可我愿做暮云的女人……再千难万险,我都甘愿陪伴在你身边,不在乎名位不在乎权利……对我而言,只要能与所爱的人相守,其他的什么都不重要。”
彼此的真情告白,彼此的深深感动,一室浓情儳然。在朦胧如雾的暮光中,我仰面看到了流转在他眼尾的泪光。从容如他,这样的情态我还是第一次在他绝美的容颜上看见。
然而,他并未因动容而改变决定。
他解开我的双臂,在我以为他会转身拥抱我时,迈出一步拉开与我之间的距离,情绪难辨道:“爱妃的心意朕已知晓,朕还有要事处理,你好好休息!”
说完理了理衣袍,抬步离去,始终未曾回眸看我一眼。他的离去彻底抽离了我的魂魄,身体俨然被掏空。
——许不了你一世长安,我宁愿送你离去!
此话一遍遍盘桓在我的耳边。原来是这样……他终究只是皇帝而不是神仙,事事牵绊处处制约,总有他做不到的事。倘若我肯做一个安分的妃,他又何须去冷落他人?我又怎会成为众矢之的?以至于一离开他的保护便身置险境!经此一事他怕了,怕我再遭不测,是以他才复宠诸妃,故意冷落我逼我离开。
而他不知,我根本不怕旁人害,其实我有能力自保,唯独害怕之事便是失去他。此番他处处提醒我他是皇帝,想令我怯步,可他不知我早已不介意成为他的妃。
曾经,我因为一些执念拒绝他的情意,如今却换成他因着某些执念拒绝我的情意。原来被深爱的人拒绝竟是这般痛楚,分明想碰却又不敢去触碰,求而不得……
儿女之情,最痛莫及爱别离和求不得。仅浅尝其味,我已觉痛不欲生。
原来,那些话本里的殉情故事,并非只是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