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怅然
良药苦口,回忆苦心。我将碗中的药一滴不漏地喝下,只是这病,喝再多良药也是枉然。
皇暮云甚是满意地笑了笑,轻柔道:“朕来了爱妃才肯喝药,既是如此,朕每日忙完便来看你。药需按时按量服用,身子方能早日康复。”
正要咽下的最后一口药,噎在喉间不上不下。每日来看我?开什么玩笑!
话语未毕,他接过我手上的药碗递给兰儿。我艰难地顺了口气,慌忙拒绝道:“不用不用,皇上日理万机,就别为我……为臣妾浪费您宝贵的时间了。这药臣妾定会按时按量服用,就不劳皇上挂心了。”
他还真是心系万民的好皇上……看他这般言辞恳切不似虚情假意,我于他亦不过是仪典当日遥遥一瞥罢了,竟能对我关怀至此,着实令我有些讶异。
这便是君王的博爱之心吧!思忖着,我敛定心神再次凝眸去看身侧之人。眸光交接的瞬间,那双深邃得仿若容纳了苍穹的眸子,分明隐藏起了什么。我不禁隐隐不安起来,莫非我的反应太过异常让他起了疑心?
惶惑间,但见他面若春日桃花初绽般,嫣然至纯,“如此甚好,爱妃痊愈朕方能不挂心。上元节宫宴在即,希望届时爱妃能随朕左右。”
此刻,他的双眸敛着万般柔情,双唇含着千般疼惜。适才我心底泛起的那丝不安,瞬间瓦解崩散。
我从未见过这样的人,即似容尽苍穹般大爱无疆,又似不涉红尘般绝情孤傲。
之后他淡淡地吩咐完宫人要服侍好我,便起驾离去。
入夜已深,我却丝毫没了睡意,纷乱的思绪挥不散理不顺。看来装病并非长久之计,先前是我想错,本以为只要我病着便不会被关注,岂料越是如此越是倍受关注。且不说他人,姨父姨母定然也知道我久病不愈之事,又怎会不担心。
再过几日便是上元节,届时宫宴君臣同乐,姨父姨母自然也会入宫赴宴。我若继续因病缺席,委实不妥。
可一旦“病”愈,就意味着我要侍寝。没想到皇暮云竟是这样的一个人,全然令人难以抗拒,应付起来显然很困难。我到底该如何是好?
一夜辗转难眠。
之后的几日里,皇暮云果然言出必行,每日前来监督我喝药。好在每次都只是稍坐片刻便走了,并无与我亲昵之意。
他日日前来,整个锦仪宫的氛围与之前大异,就连身边伺候的宫人们都变得格外小小翼翼起来。
近身伺候我的除了秀儿兰儿,还有依云。相处多日,她的稳妥沉静令我对她颇有好感。她长我几岁,姿容标致,言语温和。对我恭敬之余并不多话,细致入微地照顾着我,如同我的姐姐一般。
再便是锦仪宫的首领太监许怀,我作为一宫之主,他自然成了我的内侍太监。近几日他倒是在我面前晃得越来越勤,笑得一脸谄媚,说话拿捏精准。全然一副献媚之态。
入宫之前姨母再三嘱咐我,宫中之人城府极深,让我不要轻易相信任何人。言行举止更要小心谨慎,一定要保全自身,如今我与将军府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甚至还让我提防着秀儿和兰儿,必要的时候不惜除之,绝不能心慈手软。
所幸我与姨母的容貌有几分相似,再加上我与李鸾的样貌知者甚少。现下能因此事对我构成威胁之人都在薛家,可笑的是注定薛家也脱不了干系。是以我并不担心薛家知情后会揭发我,唯恐他们会以此事来牵制姨父,若能避免与薛弋碰面自然最好。
一日午后,我午睡刚起,宫人禀报袁杰恺在正殿求见。
他于正殿求见无疑是带来了皇上的旨意,我不禁惶然,唯恐是传我准备今晚侍寝。如此一想,顿时六神无主,心焦如焚。
我偏头去问依云:“许怀何在?”
有关我的病情,一直是他向上呈报,不知他是如何呈报的。
依云欠了欠身,颔首回道:“回娘娘,许公公去了御衣坊。您午睡那会儿嘉静殿的方禄来报,说珍嫔娘娘的宫宴袍服出了纰漏,令御衣坊重新赶制,许公公便亲自去了。”
“是何纰漏?”我不禁疑惑,一件衣服而已,能有多大的纰漏竟需重新赶制。
“据说是绣纹令珍嫔娘娘不满意。”
我讶然,绣纹不合心意,也算得上纰漏?如此小题大做,离上元节仅剩三日,赶制一件宫宴袍服这等盛装未免太强人所难。
这珍嫔,本姑奶奶倒真想见见,且看她是何等姿容。我暗暗思忖,抬眸继续问依云,“这珍嫔是何来路?”
她略作沉吟,一语道破关窍,“珍嫔娘娘一向与皇后娘娘交好。”
原来她与这锦仪宫的旧主交好,如今傍着中宫之势,难怪骄纵些。我说何以她区区从二品的嫔位,也敢不知会我一声便使唤我的内侍太监,竟是因为这!
东西十二宫,只有锦仪宫最热闹,不知另一位是否也与皇后交好。想及此,终是忍不住问出了口,“徐美人也与皇后交好?”
姨母说后宫乃权谋的另一个战场,后宫嫔妃的结党便是前朝势力的结党。若徐美人也是皇后党,那必是与我堂姐对立的关系。堂姐被废后位,皇上念她育女有功,并未黜作庶人,而是留居六品良人。
自青云之端跌至尘埃的落差,无异于酷刑加身,这份屈辱非一般人能承受。不知芙熙堂姐忍辱至今,是为了女儿还是因为对皇上的眷念。
“徐美人性情孤僻,不喜与人结交。之前居住的翩禧殿年底走水,这才移居此处。”
我兀自暗忖着,依云给出了出乎意料的答案。转念一想似乎也在情理之中,她若真与皇后交好,又岂会至今仍是位居从四品的美人。皇上的妃嫔本就少,只需稍稍得宠,晋封并不难。
梳妆毕,我从华丽的袍服中挑了件稍显素雅的穿上。这月白色牡丹纹曳地缎袍乍一看素净,穿在身上细细一看方觉精妙。
那牡丹花绣得精美绝伦,淡粉色的花瓣渐变成白色,与底色融为一体。大小不一的花朵轻薄透明,栩栩如生;排列随意,团团簇簇得恰到好处。大气却不张扬,绣工之精妙令人不禁咂舌称赞。
锦仪宫的正殿名昭阳殿,我的寝殿则为昭阳殿的后殿。后殿再由檀木雕花的碧纱橱隔断成里外两间,圆形拱门外垂着同为檀木精雕的小花和圆珠串成的珠帘。
外殿两侧的东西暖阁可直通往正殿,是以外殿中间立着一扇巨大的软屏风。
我盛装来到正殿,做好了接旨的准备,岂料袁杰恺只是过来接我去重华殿。
重华殿是皇上平时勤政的地方,让我过去虽是客气地用了“请”,却与口谕无异。不去也得去,这猝然的传唤,令我忐忑,不知他叫我过去所为何事。
我坐在辇轿上想了一路,丝毫没有头绪。
路程并不远,待辇轿停稳,依云前来搀扶我下轿。随后我们便跟着袁杰恺拾阶而上,依云扶着我,秀儿跟兰儿在后面小心翼翼地托着我的裙摆。
入殿禀报的袁杰恺很快便出来了,说皇上让我进去。
首次觐见无疑是紧张的,好在依云可以随我入殿。她微微点头,神色镇定如常,见她如此我顿时心有所依。
凝视她片刻,我会心一笑,敛定心神朝威严的大殿走去。
我本踩着极为端庄的步子踏入大殿,却不想微微抬眸间捕捉到一抹颇为熟悉的紫影,原本就紧张的我脚下一个趔趄,生生顿住脚步。
越是想避免碰见之人越难躲避,只是没想到会如此之快!
慌乱间,我凝眸朝大殿之上看去,不禁踟蹰。那颔首玉立于丹墀之下的人,偏偏就是薛弋。
“娘娘~”未及我反应,依云在一旁小声地唤我。
我近乎本能地欲转身逃离,甫一动作却被她搭力制止,这才恍然惊觉自己已无路可逃。此时此刻我该忌惮的人不是薛弋,而是端坐在御案之后的人。
想及此,我移眸朝那人看去,遥遥对上两道辨不清神色的目光。所幸他面色怡然,不似要与我为难。既是如此,我绝不能在他面前失了仪态,被他洞察出异样。
瞬息之间平复好心绪,我忍不住微微侧眸瞥了一眼薛弋。但见他仍纹丝不动地侧对着我垂眸而立,全然未将我放在他的视线中。
他只需一抬眸便能看见我,真不知,当他认出是我会是怎样的神态。
我若无其事地继续前行,注意力却全然被那道紫色身影所牵引。离他越来越近,只觉心跳越来越快,脑中一片空白。
然随着我的走近,他将头压得更低,甚至连我驻足在他身侧也未抬眸看我一眼。
我暗暗调息,松开不知何时紧咬的牙关,屈膝一福,“臣妾参见陛下,恭请陛下万圣金安!”
甫一开口,便觉从斜上方直直劈来两束精光。我虽未直视薛弋,余光却仍能感受到他目光中的震惊和诧异。
殿上旋即飘落皇暮云的声音:“爱妃免礼。”
依然清脆空灵,语气添了些端肃庄严,不似平素那般柔情温和。
我应声直起身,等着殿上发话。眼角余光却不愿放过身侧之人的一举一动,但见他衣袂轻动,面对我施礼,平静淡然道:“臣薛弋见过丽妃娘娘。”
正视他才发现他面色镇定如常,敛眸颔首,丝毫觉不出异样。仿佛适才劈来灼灼目光的人不是他一般,果然不能将此人视作常人……我亦礼貌性地侧身面对他,微笑着颔首回应:“薛大人免礼!”
不约而同地抬眸,眸光不期而遇。他那深邃如潭的眸中沉静如常,捕捉不到任何神情的变化。我再次暗叹,这家伙的惊异也闪逝得太快了罢!时至此刻,我胸腔内的激越丝毫未平复,也不知是否流露于浅表……
暗忖间,殿上再度响起皇暮云的声音,“爱妃久病不愈,诊治多日也不见起色,都怪国医监的那些庸医无能,让爱妃受苦了。”
我立即回神转身,疾思应答之词,垂眸应道:“臣妾惶恐,劳陛下操心挂念,实乃臣妾之过。”
原来他还在为我的“病”费心,见他近日尤为关切,我一时竟有种罪恶感。
“薛爱卿是朕的内阁近臣,医术造诣亦可谓登峰造极,爱妃不妨让薛爱卿诊视看看。”
我一听此话,不禁眉角发紧。看来他还真是为我的“病”操碎了心啊!传我来此竟是为了让薛大神医为我诊病。至于某人的医术,我早已领略,这家伙若无一身才学,做国医监首也未必不可能。
正所谓自作孽不可活,姑奶奶装病至今,为何会忘了皇上身边真正的医学高手!“病情”反复,自会招来这冤家……我仗着内息耍的那些小伎俩,骗骗不谙武学的女医吏和国医还成,岂能瞒得过他?
既是皇上发话,自然是不能推脱。我哀怨得看向身侧的薛弋,他正目不斜视地看着某处。不知以我与他的交情,他会不会帮我隐瞒真相,此等小事应不足以揭发吧?比起李代桃僵的欺君大罪,这等程度的欺瞒简直不算什么。
薛弋隔了锦帕为我诊脉,自始至终都未正眼看我,俨然不识。
我隐郁地瞧了他半晌,移眸它处。心中不免失落,昔日我与他算得上交情匪浅,可毕竟已成昔日。如今我是皇上的丽妃,他只是一介臣子,身份已然天差地别。
即便我与他心知肚明我只是假丽妃,仍不可能再有任何交集和纠葛。除非待我有朝一日,摆脱丽妃的身份。
诊脉的整个过程,大殿之内静默得诡异,似乎所有人都各有所思。
“如何?”
最终,这分寂静被殿上的问话打破。
薛弋拿开诊脉之手,起身恭然作答:“回皇上,娘娘乃是积思成疾,寒邪侵体。”
我略有讶然,心湖氤氲起层层暖热。他不但未揭穿我,还选择相助,一如往昔庇护于我。也许,他是值得我信赖的。倘若告知他我入宫的始末,兴许他会暗暗助我一臂之力。
至少,待我事成退身之时,找他助我假死离宫便是绝佳之选。
皇暮云闻言再次发问,“爱卿可有调理的良方?”
我激动难遏地看着依然怡淡如水的薛弋,期待着他的回答。他并未令我失望,回道:“以娘娘的症状,无需良药。仅需保持心情愉悦,待天气回暖自会痊愈。”
这无疑是救我于水深火热之中,是药三分毒,无病服药必伤身。连日来迫于无奈,我每日按时按量服用汤药,喝得我是心比口苦。
春阳和煦,春风料峭,天气格外舒爽。走出重华殿,我的心情亦格外愉悦。
我弃了辇轿,信步回锦仪宫。太久未活动,走动走动只觉浑身舒展。
依云引着我从锦鲤池回宫,说是池却大如湖泊;池面漂浮着尚未完全消融的冰块,粼粼水波俨然碎金,闪烁耀目。
只需再晴数日,此次冻雪便可雪融冰消。看着锦鲤池中的灼灼日光,我的神思已然飘远。不知霭山之巅的雪今年要到几月才能融化完,外婆她老人家可还好?雀寒雀琰还有……
“丽妃娘娘请留步。”
遐思被猝然的叫唤截断,熟悉的声音令我微微动容,不禁讶异。我驻足,循声回眸看去。但见怪石嶙峋的假山小径间,紫影卓然,款款行来。
惠风盈盈,拂过那人的青丝云袖、宫绦衣袂,翩然若仙。他面若寒玉,华服金冠亦丝毫掩盖不住他的如月清华。
音容如玉,风仪如月,性情如水;这样的男子,除薛弋之外这世间恐难再寻出第二人。
待他行近,之前未见过他的秀儿兰儿已然看得呆住。我斜觑了她二人几眼,不觉唇角上扬,勾出个邪邪的浅笑。
“奴婢见过薛大人。”身侧的依云率先向薛弋行礼。
“奴婢见过薛大人!”被迷得七荤八素的两个丫头方才回神,慌忙行礼。
驻足在数尺开外的薛弋仿若未见一般,目不斜视看着地面,行了个常礼,“见过丽妃娘娘。”
他倒是会装模作样,明知我是假的礼数却周全,还能神色无异。可我的定力不及他,当即忸怩起来,略一清嗓道:“大人多礼了,不知大人找我有何事?”
他从容地垂下手臂,眸光不动仍看在某处,启唇道:“事关娘娘的病情……”
话未说完便止在他唇间,我心领神会,移眸看了看退至我身后的三人,悠悠吩咐道:“你们到前面去等我。”
三人应声离去。待她们走远,我凝神感知四周片刻,主动开口:“我知道大人有许多疑问,正好我也是。此处人多眼杂,只能等一个合适的时机再提问作答了。”
他闻言终于抬眸来看我,眸底俨然万年寒冰,“三日后宫宴便是个合适的机会,交泰殿后的留园假山,我等你!”
一如这孟春的料峭,温润的声音中流露出令人一颤的寒气。这样的他我见过,在那个拔剑相向的早晨,决绝到让我感到心塞。
未及我回神应答,他已转身离去,独留我在寒风中怅然若失。
如此大好的天气,信步御花园的并不止我一人。刚与依云她们汇合,便隐约听见圆外有女子的娇笑和低语声。
一墙相隔,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出了怡园,我们与那一众谈笑之人迎面相逢,她们遥遥看见我便噤了声。那一行人为首的是两名并肩而行的华服女子,紧随其后的是一众服侍的宫人。
我眼力好,快速地一打量已猜出她们的身份。但见她二人相顾片刻,随即一脸疑惑地开始打量起我来。
“左边那位是珝贵人,右边那位是慧贵人。”虚扶着我的依云轻声道。
果然被我猜了个八-九不离十,二人样貌姣好,却不惊艳。皇上的女人,不过尔尔,这等姿色甚至不及绮罗香的姑娘们。
想来,皇暮云似乎并不好美色。如此一想,瞬间只觉他在我心中的形象又高大了几分。
暗忖间,两行人已近,那珝贵人面色一敛,极为恭敬地行了个大礼:“妾身见过丽妃娘娘,丽妃娘娘万福金安。”
她倒是伶俐,而一旁的慧贵人显然吃了一惊,“丽妃娘娘?唔……妾身见过丽妃娘娘,丽妃娘娘万福金安!”
慧贵人行礼匆忙,难免有些失态。我不动声色地将二人的神色尽收眼底,不免惋惜。慧贵人不慧,珝贵人自作聪明,二人貌合而神离!
我盈盈一笑,道:“二位姐姐不必多礼。”
自从到了宫中,我突然发现自己很不善言辞,尤其是与人客套寒暄。
略略与她们一番寒暄,我便率先告辞。稍一走远,但闻她二人开始低语。
慧贵人压低声音道:“没想到丽妃娘娘这么美,难怪皇上如此上心,日日去探望。”
“再美又有何用,病病歪歪的,宠爱岂会长久!”
“你哪能这样说,近日里,连皇后娘娘和德妃姐姐都被皇上冷落了呢。”
“谁得宠也轮不到你我,谁让人家天资绝色又家世显赫……倒也不尽然,此一时彼一时罢了。尹芙熙不正是鲜活的例子么,美则美矣,昔日陛下再如何宠爱,一朝弃之如敝履……莫说再重获圣宠,恐怕此生见陛下一面都难。谁又能料到谁会是下一个……”
“嘘~这话可不能乱说!”
……
窃窃私语渐远,我的思绪因这番话再次纷乱。正如珝贵人所言,世事难料,何物又能长盛不衰?江山易改,更何况我等区区凡人!
至于皇暮云……原来并非不好美色。之前我听闻皇后和德妃生得极美,自入宫起更是长宠不衰,想来他是偏好美色的。那么他对我的病关切至此,莫非想让我尽快痊愈侍寝?
还有我那可怜的堂姐,我该不该去探望她?她自是熟悉尹落天的,不知她辨认出我后会不会替我把守秘密。
唉~愁绪怅然,无止无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