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前路
翌日,五更天我便起床。
既然已在后宫露面,再仪仗恩旨躲避早朝礼只会被人诟病,说我恃宠废礼,授人以柄。是以我早已吩咐下去早间要去宁华宫请早安。
内命妇的朝礼规矩之多,比之寻常的晨昏定省要繁冗。我受封丽妃却因病未能侍寝,空有金册而无代表实权的金印,觐见中宫于礼不合;然我的位分特殊,未觐见皇后及太后便直接出席宫宴又于理不合。可谓处境十分尴尬。
另有皇暮云意味不明的试探,让我颇为忧心。他为我的病费心费神,想必是为了让我早日成为他的人,顺理成章地对后宫乃至朝臣有所交代。
即便是对我无意,他已将我视作他的妃,所做的一切亦不过是履行某种义务罢了。然而天威在上,某些事不容我抗拒。稍有行差踏错触怒天颜,我便犯了不赦的大罪。如此一想我不禁气馁,束手无策。
去宁华宫的路上,我独自在辇轿内忧心忡忡,思绪纷乱。
扬手轻挑轿帘,沉沉夜色中起伏在我眼前的是随行宫人们低垂的头。我抬眸看向遥遥天际,翘檐兽首格断的这一方天空,青灰如幕。辨不清是天将亮,还是被明黄宫灯辉映出的一片虚芒。
我不禁恍惚,心中萌生出前所未有的迷惘。深宫似海,我为何会在此处?又为何要在此处?
此处并非我之前所想的那般,以我目前的能耐全然无法应对自如游刃有余。这里的拘束如同桎梏禁锢了我的手脚,令我举步维艰,毫不停歇地消磨我的意志。
当初那些或希冀,或向往,或某些坚持逐渐消逝。让我彷徨难安……
“娘娘,宁华宫到了。”
随行在辇轿另一侧的依云唤回我的思绪。这才发现辇轿已停稳,我收回目光放下轿帘,起身下轿。
孟春的清晨堪比严冬,一缕风过,只觉脸颊双耳犹如被斧锯刀削。本有内功可以御寒,但见衣衫单薄于我的宫人们恭然立在寒风中,我便敛了内息陪他们一起生生受着这奇寒。
宫灯绰绰,投射出温暖的光影,让人恍然觉得包裹在周身的亦是缕缕暖意。
听闻卫心宣性情古怪,时而温婉大度时而冷峻严厉,行事果决,手腕凌厉。自她入主中宫,后宫众人谈及皇后,无不对之敬畏有加。
初次面见她,我不免忐忑。
在依云的扶持下,我们随着引路内监一路行至宁华宫的主殿外等候通传。
按内廷礼制,内命妇的早朝礼同前朝一致,朝休则礼休。往年要过了上元节才复朝,今年却因雪灾所迫,正月初六便恢复朝礼。
所幸皇后的宁华宫和太后所居的万寿宫同属东路六宫,相距不远,大大缩减了众妃嫔的脚程。至于后宫辈分最高的太皇太后,并未居于宫中。她三年前移居圣灵寺内的行宫别苑,这一住便是三年,潜心礼佛,不理世事。
前来接待我们的是内监大总管鹿金福,乃是卫心宣的内侍。他歉然一福,道:“不想娘娘来得这样早,皇后娘娘礼早佛尚未完,请娘娘入殿等候。”
我目力极好,一眼便瞥见他攥着拂尘的左手小指少了半截,心中不免触动。他这个三品内监,是付出了何等代价挣来的?
有些人,权位唾手可得,有些人,穷极一生也未必能触及毫厘。然,也有些人……因为某些莫名的机遇,可以享受原本不属于他的荣华权势。
不知为何,自从入了宫,我似乎变得信命了。芸芸众生,因出身不同而命运迥异。也许这是我早该看破的道理,亘古不变的真理。
依云陪我在殿中枯坐了许久,先前来传话的鹿金福再次来传话,说皇后礼佛完毕要我移至西暖阁见礼。
还未入西暖阁,甫一掀起帘栊,便有层层暖气迎面扑来。挟裹着微甘微酸的香气,直侵鼻息,呛得我鼻目一酸。
暖阁内宫灯辉映,亮如白昼。目所能及的阁中陈设,无一不明艳奢华。
我颔首踩着端庄的步子移至暖阁深处,抬眸看了一眼端坐在翟羽鸾榻上的明艳女子。随即俯身半跪,双手交叠于腰间,颔首低眉恭然道:“妾身李鸾恭请皇后娘娘万福金安。”
“妹妹快些免礼,如此天寒地冻,妹妹还来得这般早,真是生受妹妹了。”
她的声音如同我眼前的金炭笼一般,溢着浓浓暖意;掠过我冻得麻木的肌肤,撩起阵阵奇异的痒。
我起身谢恩,“谢娘娘。”
她淡淡地吩咐身边的嬷嬷道:“赐坐,看茶。”
我只得再次谢恩,“谢娘娘。”
依云扶着我落座,我顺了顺宽大的衣袖,双手交叠放于膝上。端坐好,我忍不住抬眸看向卫心宣,但见她亦在看我,遂收回目光继续颔首垂眸。
凤仪天下的中宫皇后,无疑是明艳动人的;高贵雍容,光艳耀目。打量完如坐针毡的我,她徐徐开口:“当日遥遥一见,只道妹妹风姿明艳,今日得见,方知‘清丽婉约出尘脱俗’八字更适合妹妹。连本宫见了都忍不住多看上两眼,难怪皇上会对妹妹格外上心。”
她的慵懒浑然天成,分明是赞誉之言,听来却多了些意味。
我鲜少于这巧言令色上用功,一时语乏,愣了半晌才起身盈盈一笑欠身道:“娘娘谬赞,皇后娘娘乃是月辉耀华……妾身点星之芒,难及万一。”
见我态度谦卑,她满意地笑了笑,“妹妹倒是心思敏捷,聪慧伶俐。既得皇上看重,日后务必要尽心服侍,圣心愉悦才是最重要的。”
“妾身谨遵娘娘教诲。”我不得不再次欠身行礼,似乎这是我唯一能做的事。一想及她有可能是我杀父仇人的女儿,不禁对她有所嫌恶。
陪她皮笑肉不笑地寒暄完,我便随她一起去万寿宫向太后请早安。到了才知,从三品以上的妃嫔皆恭候在万寿宫外。及至凤驾抵达,才随着皇后入内。
一如民间被新纳入夫家的姬妾般,我需回答“婆婆”的各种询问,还需接受“夫君”其他女人的好奇审视。
那些陌生且心思叵测的妃嫔,或明艳或清丽,或端庄或娇媚……姹紫嫣红,袅袅婀娜,仿若春日绽放的百花,看得我眼花缭乱。
浸在这女人堆里,我不得不跟着矫揉造作起来。虚与委蛇并非我所愿,可谓煎熬难忍。
晨起时我只饮了一盅燕窝羹,一番走动行礼早已是饥肠辘辘。只觉饿得浑身都没了力气。
可算熬到了两宫礼毕,我便一头栽进辇轿内,远离了外间莺莺燕燕的纷纷扰扰。
一回到锦仪宫,我便命秀儿兰儿为我摒冠除簪,宽衣解带。卸下盛装一身轻松,立时觉得无比神清气爽。
依云吩咐宫人们移案布膳,我净手后坐下,就着侍婢捧上的漱口汤漱了口。随后又饮了一小盅开胃汤,许是饿过了,饶是开了胃看着满桌的珍馐仍无多大胃口。
忡忡地吃了几口,便觉饱了。我抬眸扫了一圈肃然侍候在侧的内侍婢子,放下碗筷吩咐道:“菜别撤了,你们就着这些添几副碗筷吃吧,都别拘着了。我入内休息一会,久病初愈,行了这么多礼也有些乏了。”
众人皆有迟疑,依云略有沉吟,率先应声谢恩。我起身径直入了内室,恹恹地提起裙袍瘫软在软榻上,闭目养神。
思绪浮动,我翻了个身眯着眼虚看前方。眸光掠过琴桌上鹤腹猊头的三足香炉,回想起先前在宁华宫的情形,不禁心绪一动心霾渐浓。
我素来没有熏香的喜好,许是因为嗅觉太好的缘故,自幼疏于香道。说来也怪,尹落天同我一样,也不爱此道。然而爹爹和姐姐都颇精于此,尤其是姐姐,合香之术堪称绝妙。是以我自幼便接触过各种名贵的香料香粉,许多香的香气非我所喜,却唯独嫌恶龙涎香。过于浓郁的气味,嗅之甚至会作呕。
但凡辅以龙涎的合香,我闻来皆觉不适。龙涎沾身,逾月不退。而且只产于南海之地,产量甚微,稀有难求。而晨间卫心宣所焚的香中正有此物,没想到她竟奢侈到以作日常焚熏。
如果我未记错,皇暮云近身之时,衣物上散发出的是一股极淡的清冽之香。细细想来,帝后二人的喜好竟是大相径庭。之前所闻,他偏宠皇后和德妃,再回想德妃那副清丽淑静的姿容,我霎时明白了不少。
原来卫心宣并不得圣心,这于我而言无疑是喜讯。更重要的是,我知道自己该如何去背离圣心,避宠自保。想及此,不觉嘴角上扬,心霾霍然消散。
神思一凝,眼风中有人影晃动,我凝眸一看发现是秀儿。她站在远处看了我片刻,轻笑着朝我走近,“娘娘何事如此开心?许久没见您展颐了,您果然还是笑起来更美。”
我觑了她一眼,压低声音佯怒道:“教你识得几个字,倒是学会卖弄了,牙尖嘴利!”
一众婢子中我最宠她,亦与她最亲近。她自是最了解我的性子,倒不怕我,咯咯一笑吐舌扮了个鬼脸,折身去取了条兔毫毯。
她利落地展开毛毯拦腰盖在我身上,也不待我出声便自顾自落座榻尾,“娘娘今日行礼,腿定是乏得很,奴婢给您揉揉。”
说完她开始挽衣袖,我将双手□□毛毯,懒懒地抬眸看着她。看了片刻,猝然启唇厉声道:“别想躲在这儿偷懒,还不快去抄写百字文?”
她猝不及防被吓得一哆嗦,讪讪颔首应了一声“哦”,百般不情愿地起身离去。
看着她生受了多大委屈似的忿忿背影,我忍俊不禁。突然想及一件重要的事忘了吩咐又唤住她,“你顺便去把依云唤来。”
未几,依云入内,我略略向她询问了一些关于德妃的事情。岂料一番问答后,本已风平浪静的心湖,俨然巨石投入,激起轩然大浪。
与德妃交好的念想骤然被打消,惊诧久久不能平息。初见时只觉她面善,我并未作多想,又怎会想到她竟是……
那等容貌风姿也难怪了。可她毕竟不是那人,保不齐我与之交好会变成交命,还是避而远之比较稳妥。
抑郁了半日,此事便被我彻底搁置了。
大晴两日之后,整个皇宫雪融冰消。和风煦煦,彻底带走了弥留已久的严寒。
春日如玉软花柔的仙姬,轻柔地安抚着被严冬重创的世间万物。萧索已久的御花园匿藏的怏然生机蓦然苏醒,昨日瞥见还是光秃秃的树枝,一夜之间竟已凸起了萌萌芽苞。
天公给了上元节一个爽朗的天气,宫宴于申时开始,阖宫上下好整以待,忙碌异常。
我亦不例外,午膳后便开始沐浴梳妆。首次出席如此盛大的宴会,先是激动了半日,继而又紧张了半日。
织造御坊送来的宴服及发冠簪缨甚为华丽精美。高髻翟冠、金钗步摇、璎珞环佩;一身宫宴盛装,华美而沉重,我只觉得微一倾身整个人都跟着头顶的饰物下沉。
我看着镜中美艳的女子,恍然失神。
“哎呀,娘娘您不能戴这耳坠!您的耳垂忒娇嫩,这才戴了一小会儿都红肿了。”正在为我扑香粉的秀儿猝然惊呼。
我被她这莫名的大惊小怪唬了一跳,暗自在心中翻了个白眼,沉声反唬:“那还不赶紧取下来!”
她见我面色不悦,遂敛了淘气,应声摘下了我双耳上繁重的耳坠。随后在妆奁中寻了一对轻轻巧的替换上。
唉~这种动辄头顶千斤重的日子,实在苦不堪言。不知要待到何时才能结束这一切……我无奈暗叹。
还未待我装扮完,令人头痛不已的袁杰恺便来了。
他前来传皇上口谕,接我去重华殿。我忍不住试探着问他圣意为何,他说皇上意在携我一同入席。
这倒令我颇为受宠若惊,之前皇暮云说想我随他左右,我只当是随口一说的激励之辞。岂料他还真是言出必行,君无戏言。
我雀跃又紧张地伴随君侧。君王一身盛装,笑意盈盈地携我步入宫宴大殿。一时之间,好奇、疑惑、敬畏、戒惧……诸多神情分别闪现在文武百官、皇室宗亲、内命妇以及外命妇、乃至内监宫婢在场所有人的脸上。
我全然无法泰然镇定,一颗心怦怦乱跳。双腿如同不是自己的一般,踩着缥缈虚浮的步子被他引导着一步步朝丹墀走去。
匆匆收回扫视众人的目光,我凝眸看向身畔之人。这个将我置于众目睽睽下的男子,这个俊美无暇且尊贵无上的男子,回眸间向我展露出一个比九重宫厥上那枚春日还要和煦的笑容。
清风拂过,荡起他的衣袖抚在我的衣裙上,仿若抚在我的心间,酥酥麻麻。我全然无法自持,几欲呆愣住。鼻息间恰有一缕极淡的幽香掠过,辨不清是来自他还是来自那些姹紫嫣红。
我慌忙撇开视线,眸光越过他金龙翻飞的衣袖,落在那些宫人花匠们精心布置的富贵菊上。粉白紫红的娇花,布列整齐团团簇簇,随风摇曳多姿,煞是好看。
敛定心神,我垂眸跟着他到了席间。他放开我的手时,我才蓦然发现自己的手心早已密汗涔涔。
随后太后被卫心宣虚扶着入席,皇暮云遂对礼官下令开始宫宴。
祝颂吉辞之后歌舞便开始了,随之而来的是端着托盘鱼贯而入的宫婢们,小心翼翼地为每一席布置酒菜。
席间言笑晏晏,宫乐婉约动听,翟羽绮罗婀娜。帷幔叠叠间好一幅升平盛世!
我借着欣赏歌舞在席间搜索姨父姨母的身影,视线却下意识地偏移了方位,精确无比地捕捉到了那道熟悉的身影。想必是他的风仪太过出众才会如此吸引我的目光,放眼望去论姿容风度……呃,倒也有几个能与之匹敌的!
再次凝眸去看他,但见他独自面无表情地斟酒饮酒,全然无视近在眼前的曼妙舞姿。他似有隐郁,可惜隔得太远,我辨不清他的神情。
此刻我甚是犯难,这家伙约我晚间在殿后的花园假山处见面。可此情此景,我该如何离席才合适?
正晃神间,不料他抬眸朝我看来。我一惊,慌忙撇开视线,匆匆垂首。无所适从之际,我鬼使神差地端起面前的精巧小盏,抬袖挡在面前汲了一口。
然而,下一瞬我便暗恼不已。满口的辛辣让我清楚地意识到,盏中之物是酒!
烈酒在口,吞吐不宜。我憋了片刻,最终决定生生咽下,却不慎被一丝辛辣呛到。为了不失仪态只得极力隐忍,及至最后憋得我通身燥热,面如火燎。若非靠妆容遮掩,本姑奶奶只怕是要出丑了。
依云觉出我的异样,匆匆凑上来问我:“娘娘可还好?”
我一时不能言语,遂以衣袖掩口朝她摆了摆手。
“丽妃妹妹这是怎么了?可有不适?”
恰在此时,殿上飘来的问话令我立时岔了气。我不禁蹙眉,她倒是眼尖得很……也是,我在众妃的首席,离帝后最近。卫心宣居高临下,稍一斜目就将我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被她如此一问,我再次成了焦点,尴尬至极。
周遭众人纷纷投来探寻的目光,我不禁慌乱语塞,“妾身……咳~咳~”不知如何作答,索性借势轻轻咳嗽起来。
皇暮云亦注意到我这边,旋即柔声道:“爱妃久病初愈,不宜饮酒,是朕疏忽了。去换茶来!”
他猝然出言替我解了这尴尬,我尤为感激地抬眸去看他,但见他也看着我,似笑非笑。
我欲起身行礼谢恩,被他抬手示意制止。是以只得坐着颔首道谢,“谢皇上。”
回过神来我又开始踌躇,适才还忖度着要多喝几杯酒借不胜酒力离席。在如此一来,我只能多饮几杯茶借如厕离席了。
待众人的注意力移至他处,我忍不住再次去看薛弋,只见他正在与身侧一位年轻的官员交谈。目光游移,终于在稍远的席位上看到了姨母,此时她亦在与身旁的一位妇人谈笑着,根本未看我。目光再游移,在我同侧的武官席位上寻到了威风凛凛的姨父,他则边欣赏歌舞边独自饮着酒。
我不禁莫名地一阵失落,恍然觉得自己与这偌大的宫殿格格不入。原本,我尹落月就不属于此处。宫外那片自由自在的蓝天,才是我的向往。在这里,我不能随心所欲,没有真正的朋友,亦没有真正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