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往昔
西锦轩位于内廷最偏远之处,僻静荒冷,鲜有人迹。这种比冷宫还清冷的地方,宫人们竟连深墙下的杂草也懒得拔除,探出墙头的枝叶也去不修剪,任其疯长,都快伸展到了路中间。
可愈是无人理睬,此处的春意却愈发恣意盎然。
依云起先为我撑着伞,小心翼翼地跟在身后。我见她半身淋着雨,便挽着她的胳膊并肩而行,同撑一把伞。她自是拗不过我,只好依了。
到了西锦轩,但见院门紧闭,叩了半晌才有人应声前来开门。开门的婢子一脸惶惑诧异,快速打量完我们恭然问道:“不知二位前来有何贵干?”
我们此番拜访进行得隐秘,幸得依云内廷里的好友相助,借了他的地儿换了宫婢的装扮。我甚至以面纱遮了颜,好在宫人遮掩口鼻于这易染疾病的季节并不少见,是以不会引起他人的注意。
依云微一颔首,回道:“奴婢二人有要事求见良人,还请姑娘代为通传。”
那婢子立即戒备地再次将我们上下打量了一番,迟疑了半晌才淡淡应道:“请稍等。”说罢干脆敞开大门,扶正肩上的雨伞转身小跑着离去。
我抬眸看着门内清雅的景致,心中略微激动,终于要见到自己的亲人了。
犹记得芙熙堂姐出嫁那年,我才十岁。她是众姐妹中最优秀的,还未及笄便被甄选为太子妃。
待她及笄待嫁,太子却殁了,尹府铺天盖地的大喜一度成为了大笑话。
之后三王夺嫡,不谙世事的我并不懂什么是朝局,只听有意躲避外界交际的姐姐感慨过,谁得尹氏谁才能做太子。
最终,先皇一意孤行让自己的幺子皇暮云做了国储。那年皇暮云堪堪十四岁,还未封王,只是众皇子中根基最浅羽翼最薄弱的皇子。
也许,尚且年少的他,最英明的决策便是求娶了已然成为笑话的尹芙熙。
神思不禁飘远,未几,便见前去通报的婢子神色匆忙地回来了。
她恭然引着我们入内。到了廊前整理好仪容,我们又随着她入得凄清简朴的内室。穿过两间屋子,但见一扇开启的隔门内,一人背对我们而坐。
我与依云先后踏进房间,驻足之后抬眸细细打量眼前之人。她一身鹅黄衣裙,齐臀青丝倾泻而下,只在脑后简单地拢了个底髻,斜插着一支素玉簪。这样的背影,令我怆然,模模糊糊忆起多年前那个娇美华丽的身影,恍如隔世。
她面向一扇开启的窗而坐,好像看着窗外的雨失了神,侍婢回禀,亦不动不语。
依云在我斜背后率先行礼,我恍然回神,亦欠身福了福,极力保持镇定道:“恭请良人万安!”
拘着礼半晌,仍不见她言语,我有些急躁,抬声又说了一遍,“恭请良人万安!”
她终于有了反应,衣袂先动,再闻其声,“想来,娘娘也该来我这荒凉之地了!”
说罢,她不疾不徐地起身,缓缓转过身来。
未及我从愣怔中醒神,但见她理了理衣袖,对着我颔首欠身,不卑不亢道:“妾身见过丽妃娘娘!”
我再度讶然,她竟如此轻易地识破了我的身份。更令我诧异的是,即便她知道来者的身份,亦不慌不惧,不卑不亢。甚至让对方率先对她低头……
不愧是曾经凤仪天下的女子,心智气魄果然不凡。
暗暗赞叹之余,我与她几乎同时起身,同时抬眸,四目交接。
她噙着淡淡的笑意,一双美眸深不见底,神色怡淡。我静静地看着她,恍然觉得彼此之间隔了一层薄雾。
眼前之人不施粉黛,依然美得摄魂夺魄。她分明就在眼前,却让人觉得遥不可及,俨然山巅白雪。
我忍不住勾起唇,由衷地欣然,心绪百转千回,问她:“姐姐如何知道我要来?”
她算准了来的人是丽妃,却绝对不会想到站在她面前的会是自己的血亲。
闻言,她浅浅一笑,直言不讳:“妹妹自入宫起便得天独宠,谁都分不了的恩宠却突然被三岁小孩子威胁到,即便我这被遗弃之人再不起眼,想必妹妹也想过来看看……”
话里话外的敌意再明显不过,她以为我是来试探敌情的,是以先发制人。
我无奈地苦笑,“姐姐倒是耳聪目明,昨晚之事都知晓得如此清楚。”
“公主毕竟是我的亲生骨肉,多留意一些亦是必然。”她的话听不出半分情绪,语气淡得如同在说别人的事一般。
作为旁人,我都替她心痛,骨肉生生被分离,近在眼前却连看一眼的机会都需要他人施舍……小女儿从她身边被带离的时候,尚不足半岁,对一个母亲而言,是何等的残忍!
然而对她而言更为残酷的是,自己的亲生女儿要认他人作母,而且还是仇人。想必前朝打压尹氏权势之时,卫心宣亦没少在后宫出力。芙熙堂姐被废后位的罪愆是残害龙嗣,落胎的妃嫔正是一向与卫心宣交好的珍嫔,这其中有无隐情还不一定。只是,这罪愆正是皇暮云需要的契机,即便有冤情,真假与否终归是他说了算。
思忖片刻,我暗暗叹了口气开门见山道:“姐姐莫要误会,我从未觉得威胁到我的是公主殿下,陛下疼爱公主乃天经地义,我又怎会不明这点事理……只是两位公主尚且年幼,不懂得辨知世事,我担心她们会被别有用心之人利用。”
此话正说在了她的心坎上,只见她眉心微蹙,有所动容。我不欲再深说,话锋一转:“姐姐要与我一直站着说话吗?”
她闻言回神,勾唇笑得耀目,“有所怠慢,还请妹妹勿怪!”
与聪明人交涉,总是愉悦的,无需说得太直白坦诚,默契便已达成。
我始终未摘下面纱,有些事,不宜坦诚得过早。至少要知晓她对皇暮云的态度之后,再决定能否告知真实身份。
现下,她与我有着共同的对手,即便质疑我的用心,也断然不会拒绝合作。
相较初入中宫的卫心宣,芙熙堂姐在这宫中的根基显然要深得多。宫中多趋炎附势之人,惯会拜高踩低,如今后宫之势尚未明朗,许多人还在观望。这些人虽不可重用却可利用,在这宫闱之中行走,诸多便利都需依赖他们。
我此次前来,便是要摸清楚,哪些人可用哪些人需要避讳。堂姐必然还有遗留的势力潜藏在内廷,但她如今被幽禁,诸多情势亦无法掌控。而这些人,正好可以为我所用,日后我在这深宫之中行动,才不至于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时间紧迫,我与她单独商谈完,便匆匆回了内廷。岂料刚回锦仪宫,却听秀儿说卫心宣找我,这令我不禁惶惑,她找我会是何事?
换装匆匆赶往宁华宫,但见除了静贵人和德妃,一众妃嫔都在,只等我一人。见众人一派凝重,我不禁为自己的晚到而自责,于是态度极好地向众人道歉。
“既然丽妃来了,大家便散了吧!”卫心宣端坐在正殿之上,淡淡道。
我闻言怔忪,为何我一来就让大家都散了?莫非她们该说的都已说完,卫心宣刻意留众人陪着她等我?这分明是在为我拉仇恨……
待众人离去,她才漫不经心地问道:“妹妹气色不佳,可是昨夜未睡好?”
眉梢微挑,我一如既往不以为意地恭然答话:“谢娘娘挂怀,雨夜适宜安睡,妾身昨夜睡得安好。”
自从姨父离京,筹备寿宴开始,她总会有意无意地刁难我。一逮着机会便会自以为是地冷嘲热讽。她以为我会多在意皇暮云召幸谁,或是留宿何处,甚至多次当着众妃的面让我难堪。
其实除了让我对她更加嫌恶,并无其他。对于她的挑衅,我向来选择置之不理,该有的礼数半分不少,该做的事都谨慎地做好。
她闻言慵懒地笑了笑,“那便好,本宫还以为这大雨会扰了妹妹呢。”顿了顿,又继续道:“陛下昨夜染寒旧疾复发,自今日起众妃嫔会轮流侍疾,直至陛下痊愈。不过……陛下特地交代下来,无需妹妹你侍疾,妹妹只需悉心照料好静贵人养胎即可。”
我只觉有何物蓦地横在了心间,昨天他还好好的,为何突然就病了?旧疾复发,又是何旧疾?
“妹妹可是惹得陛下不高兴了?陛下提及妹妹时似乎不太愉悦……甚至不太想见到妹妹呢!”
正黯然间,但闻殿上飘来别有意味的问话。眉心不觉一沉,沉吟半晌,我仍是忍不住开口问道:“陛下……现下如何?”
她故作乏累地一叹,翘起戴着修长护甲的玉指,食指轻按太阳穴悠悠道:“陛下现在由德妃服侍着,自是能安睡,妹妹无需担心。”
如此便好,至少他身边的人都是真心以待。也正因为如此,她们才会对我充满敌意,我应该为他感到高兴才是。
可是,我挥不散那莫名的怅然,猝然横在心间的某物,如何叹气都散不去。
甫一回到锦仪宫,我便遣退众人只留依云,仔细询问了关于皇暮云的旧疾。
原来坊间传闻他体弱多病,年纪轻轻便有顽疾并非空穴来风。每逢季节交替,尤其是春入夏之际,他都会患上咳疾。据说是年幼时不慎落水,伤了肺腑落下的病根,多年来也未能治愈。
这咳疾看似不打紧,可夜间不能安睡,昼间精神总会不佳。甚至咳得厉害之时还会引发高热,持久不退。
了解到他的病症,我更是郁结难梳,陡然想起之前他命袁杰恺送来的医书,遂命依云找出来开始研读。
翌日,姨母循例入宫觐见太后及皇后,之后来锦仪宫看我。此次她带来了秦致的密信,上次我在信中说自己暂时脱不开身,请他帮我在武林中打探仙羽门的情况,以及五年前龙族武林惨遭荼毒之事。
虽然殇落羽说持仙羽令者便是门主,但我能感觉到门中真正做主的人是他而非商君陌,即便仙羽令如今在我手上,我这个所谓的门主全然与没有一样。与其说持有仙羽令是门主的象征,还不如说谁能让殇落羽甘愿臣服便是门主。
他言辞间偶有提及西域,再由他中毒的时间来推断,他极有可能是龙族武林中人。我隐隐觉得,仙羽门并非小门小派,之所以皇朝武林从未听说过,是因为它根本就不属于皇朝武林的门派。
然而秦致在信中并未提及此事,而是告诉我师父要成亲了,将要迎娶的是秦家现任家主之女秦潇潇。
秦家威名我自然不陌生,当今武林除各大帮会门派之外,举足轻重的还有四大武林世家,家族庞大世代沿袭,势力不同于任何帮会门派。无论是名门正派还是邪会歪教,皆要对其礼让三分。四大武林世家之中,便属秦家势力最炽盛,世代家主的赤焰鞭法,纵横武林数百年威名不减。
实在难以想象,师父竟然要成亲了……短短数月,毫无预兆。
婚期是五月十八,已不足两个月。而我这不肖的徒弟,他唯一的徒弟却不能去贺喜……即便我能前去,又该以何身份?被他抛弃的徒儿?还是他已亡弟弟的未婚人?我于他而言……竟已什么都不是!
我终是难过得哭了,独自抱着双膝蜷缩在床榻的角落里啜泣了良久。曾经能予我温暖的怀抱,再也不会来温暖我。那些已然逝去的人和情,终究不会再回来……随着时光的流逝,曾经的悸动和伤情,终只剩下了一份对过往的眷恋及感怀。
连连阴雨,绵愁不绝。这令人终日郁郁难欢的鬼天气,终于在阴郁了七八日之后初绽晴朗。
锦仪宫后院的景致不错,回廊尽头有一座凉亭,临池而建。池塘虽小水也不深,却是难得的活水,开沟引渠暗连北面的小湖泊。
斜依在亭边的一株垂柳绿意盎然,池中的子午莲亦隐隐有吐露新绿之势,几条肥硕的锦鲤在水中若隐若现。
发现这绝妙之地,我便命人搬走亭中石桌凳,换上矮桌躺椅,又搬来文具,悠然地边晒太阳边翻阅医书。
这两本厚重的医书没有书名,亦未署名是谁编写,却网罗了天下各种类型的怪症及解析。研读数日,我从中发现了有关咳症的描述,不同诱因引发的不同症状,以及有效抑制的方法。
我反复将各种奇怪的咳症进行分析对比,记录下至关重要的部分。几日下来,已寻出些规律来。
皇暮云的旧疾经年未根治应是由于误诊导致贻误了治疗,伤在肺腑属于内伤,单从脉象和浅表着手,极难查出导致咳嗽的真正病因。
我自知自己没有精湛的医术,却有的是时间把这些关于咳症的精髓整理出来。再交由医术高明的薛弋或是他师父,以他们的能力未必不能将皇暮云彻底医治好。每想及此,便会觉得自己还是有存在价值的。
正暗自欣慰之际,多日未见的皇暮云竟出现了,未命人通报便径直到了后院。
遥遥看着他卓然的身姿,我难掩雀跃地起身前去相迎。待彼此行近,但见他面无表情,眸底隐隐泛冷。我仅看了一眼,心底的那丝欣然顿时荡然无存。
随着我行完礼,他已一如往日一般,露出浅浅的笑容。
也许他是因为别的事不悦罢?!若是仍在恼我,断然不会来找我。
他淡淡地屏退众人,携了我行至凉亭。
他的手微微泛凉,宛若柔夷,轻柔地覆在我手背上,“数日不见,爱妃似乎清减了些。”
我不敢抬眸去看他,颔首沉吟片刻,回道:“许是换了春衣的缘故……”
放开我的手,他行至矮桌前拿起被我摊开在桌上的书册,随手翻了翻。我这才敢抬眸去看身前的人,眸光掠过他俊挺的侧颜,心中微微一酸。清减了的分明是他自己!
未及我动容,但见他突然合上厚重的书册,一扬手将其掷入池中。这一举动令我措手不及,我愣愣地看了他片刻,惊慌不已地奔至池边。
眼见书册被池水浸湿了一半,心中一急便要凝气飞去,可旋即又将凝聚的真气散去。提裙蹲身去探,却又探不到,索性入水去捞。
救起了书册,低眸看见池底翻起的泥垢,我只觉一阵恶寒,匆匆退身。
然而回眸间瞥见某人已站定在池边,凝眸看清他手中之物,我不禁一颤。他到底要做什么?
“不要……”我焦急地抬声乞求,手脚并用地朝他爬去。
他居高临下地凝视着我,眸底凝着万年寒冰,勾唇一声冷笑,松开了手。
片片纸笺飞旋着散落在池面,一点点被浸湿,斑斑墨迹在水中变得透明。我怔怔地看着自己多日来的心血,心被狠狠地抽痛,浑身战栗不止。
怒气瞬间炽盛,全然抑制不住,我回头怒诘:“皇暮云你发什么疯?这些东西哪里惹到你了?”
我怫然将手中的书掷向亭内,不怯不懦地直直瞪着他。他眸色一动,显然很诧异我的举动。对视半晌,但见他眉心略沉,率先移开眸光看向池面,启唇沉声道:“朕只是陡然发现,这书只是誊录的译本……并非古籍原著!”
这话一听我更是火大,脱口反驳,“是译本就没有价值么?即便给你古籍,也未必看得懂……到头来还是要参照这译本!”
说罢,见他不语也不看我,这才想起来自己还在冰冷污浊的水中。我深深吐纳几息,胸腔内乱窜的气血总算平静了些,遂手脚矫健地爬上岸。
污水淌了一地,我看着污垢不堪的衣裙,稍稍平息的怒火再次炽盛。这人简直不可理喻……一言不发地乱扔东西,姑奶奶招他惹他了么?即便他是皇帝又如何,所有人就得被他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么?
因为他的忽冷忽热,我已经隐忍了太多莫名其妙地屈辱,他看不见就罢了,还要故意毁我心血招惹我。凭什么他想如何便如何,非要让我受这莫名其妙的气!
这日子真是没法过了,本姑奶奶横竖一条命放在这儿,爱拿去便拿去!要我受尽憋屈还小心翼翼伺候这些人……哼,再也别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