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芳华
新出场的人物都不是来跑龙套的……此处的水不算深亦不算浅,堪堪齐腰。玉池形如兰花,通身玉砌,正中有一座圆形玉台、两级玉阶,可坐可卧。池底斜壁之上不规则地布列着圆润的凸起,也有稍稍凹陷之处可供坐卧。
我挣扎着探出水面,顾不得一身狼狈,匆匆去捞身下之人。溺在淡褐色池水中的皇暮云,拧着脸显得极其痛楚,慌了神胡乱地来抓我。
见他如此,我陡然想起他曾有过惊险的溺水经历,大约能明白他为何会如此恐慌。于是任由他紧抓着,迅速将他扶起。待他坐稳,我环着他拧干一直握在手中的棉巾,快速为他拭去脸颊上的水渍。
他轻嗤出鼻中的水,微微喘息着,随即一言不发地将我环抱住。我僵着身子跨跪在他身前,尽管难受,仍保持着跪姿不动。紧贴在我胸前的胸膛脉搏清晰分明,内中惊悸连我都能听到。
没想到平素那般镇定自若之人也会有如此害怕的时刻,实在难以想象那次溺水给他留下了多深的阴影。我心生恻隐,抬臂回拥,轻拍他的背鬼使神差地柔声安抚道:“别怕,有我在……”此话脱口又觉不妥,随即补上一句,“我是说……我很会泅水,再深的水也不必怕。”
静静相拥良久,他狂乱的脉搏趋于平稳,许是有些冷,只觉他的身子微微颤了一下。我低眸看去,发现湿漉漉的头发攀在他肩背之上,触手冰凉,遂掬起暖热的池水浇在他身上。
他缓缓松开手臂,双手移至我的肩,拉开彼此的间距。膝下传来的疼痛令我不禁蹙眉,我微微挪动着双膝调整跪姿,视线不经意间落到彼此之间的水下,一愣。
原来他是穿着亵裤的……看来又是我想多了!我不动声色地移开眸光,又不经意地落在他微微起伏的胸脯上,不由得瞬间脸颊发烫,目光游移无处可放。
一时心慌意乱,我欲倾身朝后挪去,却被他有力的双臂钳制住。看着他俯身逼近,我慌忙抬手攀上他的臂膀,死撑着彼此之间的距离。然而他顺势将右臂从我腋下探到背后,搂着我的腰往他怀中一带。奈何怕自己再次将他带倒,不敢用力反抗。
两人再次贴在了一起,看着眼底挂着晶莹水珠的华丽锁骨,我只觉胸腔内有一头小鹿在乱撞。
——这人定是妖精变的,不然何以每一寸肌肤都令人忍不住想去咬上一口?
我兀自盯着某人的锁骨看,却未发现某人也在盯着我的锁骨看。本姑娘是想咬却极力挥散这想法,而某人则真的低头在我开襟之处下了口。
他半咬半吮,唇齿轻柔,我惊慌无措,欲拒无力。
我彻底酥软在他的肩头,任由他另一只手探入我的后颈。他炙热的吻顺着脖颈一路向上,掠过耳根、脸颊,再落到唇瓣。
分明睁着眸,却几乎什么都看不清,神思被涤荡一空。愣了半晌,唇齿间的痴缠令我窒息,神智总算让肺腑内的窒痹拉回。我恍然凝眸,清晰可见眼前那双眯得狭长的媚眼,熠熠眸光在狭缝中闪烁着。
此人绝对是妖精……一只将人迷得七荤八素自己却只享受成就感的妖精!
姑奶奶怎么可能如此轻易就被他迷惑?那样岂非显得我太没定力?不行……我喜欢他绝非因为他绝美的容貌,而是因为……其实我也不知到底因为什么!但我绝不能被他轻看,以为本姑娘是沉迷于他的美色。
脑中思绪顿了又顿,想着想着竟有些绕不清,觉得这想法分外别扭。分明我才是女子,分明是我吃亏……脑海中突然掠过几张面孔,令我霎时清醒。
我鬼使神差地用劲吮吸一口唇间的唇瓣,随即挣开他。他目光灼灼地凝视着我,再次俯身来欲吻,却被我避开。但见那双眸迅速黯淡下去,我不忍继续再看,移眸看向它处。
生平最害怕被拒绝的我,何尝不懂被人拒绝的失落和窘然。可我终究做不到不去介怀他的其他女人,倘若她们都只是曾经和过去,我想自己或许能不去在意。但那一个个明艳动人的女子就在眼前,甚至还怀着他的骨肉……
他有身为皇帝的无奈,既便予我最特殊的情意,亦不可能对其他妃嫔不管不顾,那是他的责任和义务。我一直追求的比翼双-飞,他给不了。那么我,只要守着他就好了,在我还喜欢他的时候好好喜欢他。
或许有朝一日,这份感情会和我对商君陌的情一样,变成心底无法割舍却只能尘封的记忆。
“你转过去!”
心绪黯然,神思被他的声音拉回。我回神一愣,疑惑地看着面前垂眸略显赧然的美人,不禁更加疑惑。
见我不动不语,他再次启唇重复道:“你转过身去……”
他这情态简直莫名其妙,我一时猜不出他想做什么,只能讷讷地应了一声转过身去。
随后忽闻水声哗然,他从水中站起,从荡漾的水波中隐约可见他离去的影子。这令我更加觉得莫名其妙,莫非他是怕我看了他的身子?那适才怎么不怕……
正想着,又听他道:“朕出去等你……可需要人来伺候?”
我略一沉吟,回道:“不必了,臣妾自己可以!”
“那好……你慢慢洗,不急。”
说罢,他便裹了浴袍离去。
听琴之事我给众妃逐一下了帖,说得很委婉,表明得空且愿意前往一听者便偕行。
她们倒挺给面子,除了实在因筹备之事忙得不可开交之人,其余的全来了。包括卫心宣的心腹——珍嫔。
本来听琴曲是一件身心愉悦的事,岂料中途横生插曲,一名琴师弹断了弦,还划破了手指。事出偶然我却觉得蹊跷,之后细细查看了一番,大约猜到是有人在弦上动了手脚。初听他试音时便觉七弦不对,介于我们在场他不敢去调,是以将就着弹,岂料曲至高昂之处弦便断了,还被残丝划破了手指。
之后我私下问了杜乔宇,他告诉我说那人名楚云,琴学造诣颇高,尤擅长自创曲目,上次那首《弄云》便是基于他所创的琴曲而作。只是楚云出身官伶,身份比不得其他人清白,平素颇受倾轧,是以在琴坊一直默默无闻。
我赐了上好的金创药给楚云,鼓励他切勿气馁,亦直言我很喜欢他的曲风。
他与我想象的落拓模样相去甚远,而是一派俊雅沉静,面对我时十分拘谨,始终垂眸看地。
丝弦易断,这并非奇事,即便我的猜测无误也是查无可查,此事只好不了了之。虽对楚云有怜惜之意,我却并未违背自己定下的规定,没给他特别的机会。
最终选定的献曲之人叫文昭,是众妃嫔讨论决定下来的。为了避免再有人故意作祟害他,我留下话,若再出现类似的风波,整个琴坊的曲目都将被取缔。
回宫之后,我忍不住将《弄云》反复弹了几遍,熟练之后越听越喜欢。遂亲自誊抄了两份,又择了几首一并折好封存起来。
晚间许怀来报,说静贵人害喜厉害得紧,饮食不进。我听着颇为担忧,让许怀禀报给重华殿,自己带着依云去佑胤殿看望徐瑶。
她气色不佳俨然病入膏肓躺在床上,我看着都难受,没想到怀娠真会如此辛苦。
我握着她的手,轻声安抚:“陛下知道姐姐怀娠不易,得空便会来探望你。”
她艰难地扯出一个笑容,孱弱不堪回道:“你能常来看我就够了,陛下日理万机……怎能为了这些小事吵扰陛下……”
此话落在心里让我更加难受,身为这种男子的女人就必须要有所承受。得不到夫君宠爱的女人何其可怜,夫君不在身边时只能以其太忙碌来慰藉自己,岂知自己心心念念的夫君竟忙着陪别的女人!
我暗叹一口气,强颜欢笑,“陛下再忙也不会忘了你的,近日陛下忙着狩猎射典的事,还不忘问及你的身子呢。”
唉……只怕那人根本就未想起她来,全然不闻不问,如同这孩子与他毫无关联一般!我一时竟有些恼,恨不得立刻将他抓过来给徐瑶赔罪。
本以为皇暮云会过来,奈何等到徐瑶要睡了还未见踪影,我只能悻悻地回寝殿。
他不来便罢了,还差殿前近侍来唤我过去。我一听更加恼了,让依云找话去打发那内监。
第一次公然违逆他,其实我心里也不舒坦,毕竟他对我当真是好得无可挑剔。没想到如今,我竟会为了他的女人与他闹别扭,仔细想想觉得简直不可理喻。
显然某人对我的公然忤逆恼得很,次日一早被我派出去打探重华殿消息的秀儿回来告诉我说,昨晚来传话的那名内监挨了十板子。
这令我有些歉然,早就预料到可能会连累那内监,可我还是耍了性子。不过,既然他已挨了板子,可不能让他白挨。我立时下定决心,绝不主动向某人妥协。
姨母再次带来了秦致的信,信中说商家已知晓杀害商君陌的凶手,并已复仇。关于我爹爹的死,他只能代替商家表示歉意。这无疑是殇落羽给了他们交代,原本我还想着该如何知会他们,没想到他动作倒快。
事已至此,纵然我仍会悲痛,却已渐渐学会不再去想。
我让姨母带了两封信给秦致,其中有一封是托他送给薛琦的,薛琦看了便知道该怎么做。之前薛弋说要帮我寻回袭云,而他并不知袭云已经被我找到,武林上的事我无从得知,想必如今又会因青龙剑裂风的出现再度掀起轩然大波。但愿他能保自己安然无恙!
之后的半个月里,我忙里偷闲便会去北苑校场练习射箭,有一天竟碰到了皇暮云的妹妹漳平公主。
她是先皇最小的女儿,也是皇暮云唯一的妹妹,虽不是嫡出却最受先皇宠爱。这位刁蛮公主比我小上一岁,至今未出嫁,据说很是迷恋薛弋,可不知何故皇暮云一直未给二人赐婚。这恐怕也是薛弋到了这年岁还未娶妻的缘由。试问谁家女子敢觊觎当今圣上妹妹认定的准驸马?
天之骄女纵然比寻常女子刁蛮随性些,倒不失率真爽朗。我二人较量了一番骑射,竟忍不住对彼此多了几分赞赏,遂约好时日一起练骑射。
我突然觉得,其实待人以真诚,在这宫闱之中还是能交到挚友的,并没有入宫前姨母说的那般可怖。
皇暮云与我之间的小别扭,最终以他前来看我而告终。在我的数落下,他终是去看望了徐瑶,我不愿去做那明晃晃的扎眼针,只能在寝殿里来回踱步,心绪不明所以的烦乱。
没想到他去了没多少工夫便回来了,我难掩欢欣却装作埋怨他的样子,问他:“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瑶姐姐近日呕吐得厉害,你也不多陪陪!”
他遣退众人,拿眼眄我,随即行至软榻前掀袍泰然落座,朱唇翕动丢来三个字:“想你了!”
我忍不住笑开来,不再多言,走过去为他置茶。
他的眸光落到我脸上,看了片刻,移眸去端茶杯,随口道:“昨日漳平在朕面前可没少夸你,看来射术练得不错……只是别光顾着练骑射,小心着日头,别晒得像那丫头一样!”
我闻言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脸颊,蹙眉问他:“我晒黑了吗?”
他饮了口茶,唇边挂着笑,答非所问,“回头朕也去晒晒。”
难道……我竟已晒得比他黑了吗?
我双手捂着脸,欲哭无泪,看来要好好保养几日才成,可别真晒成漳平那样。想到她,不免想到一事,我不禁有些好奇,提裙坐下给自个儿也倒上一杯茶,“听说公主殿下心仪薛大人?”
皇暮云兀自盯着手中的茶,淡淡答了句:“落花有意,流水无情。”
“啊?”我惊疑出声,只觉惊奇,其实漳平姿容不错,以她的身份配薛弋已是绰绰有余了。不过我更诧异的是皇暮云的态度,略一思忖,我又问:“若是陛下赐婚,流水有情无情都不敢违抗……”
听罢,他放下茶杯抬眸来看我,若有所思后盈盈一笑,启唇道:“弦墨是朕的兄弟,他不愿娶的女子,即便是朕的皇妹,朕也不会强加于他。”
弦墨便是薛弋的表字,上次在薛府便听皇暮云这样叫他。世人称他为七公子或薛大人,极少有人知道他的表字,想来只有极亲密的朋友才会如此唤他。
皇暮云能如此说,可见他们之间的关系非同一般。薛弋能得皇暮云如此看重,一时之间我倒有些羡慕他。思绪立时百转千回,我鬼使神差地追问了一句,“那若他想娶的人正好你也喜欢呢?”
此话一出口我只觉肠子都要悔青了,但见他眉梢一动,我意识到此话的严重性,匆匆加以解释:“我是说如果……假设……”
估计是我的样子太滑稽,他忍不住轻笑起来。随即一瞬不瞬地看着我,抬臂撑在我们之间的矮几上,朝我凑了凑,唇角眉梢都是意味不明的笑意,“我喜欢的是你!”
我只觉头大如斗,直接忽略他的强调,傻笑着回道:“别拿我打趣……都说了是如果嘛……”
他兀自一手捏着另一只手的手腕,边摇边敛眸思忖,半晌才正色道:“即便他真的喜欢,也不会觊觎,这便是弦墨!”
听闻此话,我颇为触动,恍然觉得这二人之间的情谊坚不可摧。他们之间必然有着旁人不知亦不懂的信赖,介入不了任何人,包括我。
绵绵阴雨断断续续下了四五日,狩猎大典在即,幸而老天开眼,初绽晴朗。
五月的骄阳已然灼人,初霁之后俨然盛夏,不知不觉中春-光已悄然逝去。恍然不觉我入宫已快半年,令人不得不感慨时光流逝得真快。
五月初九是李鸾的生辰,亦是狩猎开幕大典的吉日。皇暮云从未表露过他知道我的真实身份,我自是不会傻到主动去坦白,对寿宴之事只能听之任之。
开幕大典井然有序地进行,凡在名单之列的人无不昂扬激越。
狩猎的地点在京郊的九峰苑,深林广袤,九座小山包浑然相连,乍一进入确有入山之感。此处虽有行宫,却依照惯例就地铺毯设营。繁华的营帐是提前准备好的,浩荡的狩猎大队只需按照指定的营地进驻即可。
第一日只是开幕典礼,入住营帐之后便再无其他事项。因着恰逢丽妃的寿辰,晚间的盛宴自是必不可少,可那毕竟不是我的寿宴,一想到要应付众人的敬酒祝词,我便头大如斗。
好在露天营地不比宫中,也没有众多命妇在场,大家不似那般严肃拘谨,谈笑间竟应付了过去。
因着卫心宣要坐镇皇宫,众妃还要忙碌骑射大典的事,皇暮云只带了我和另一位出身将门的齐妃前来。而她的品级比我低,是以能与皇暮云同席而坐的自然是我。他知道我酒量差,替我挡了不少酒。
尽管如此,最终我还是醉了,好在并未醉得不省人事,虽晕晕乎乎却还能辨识人。漳平在我的营帐内嘲笑我,我便与她杠上了,嚷嚷着要和她打架,惹得皇暮云在一旁哭笑不得。
喝醉酒之后的事恍恍惚惚记不太清楚,只记得漳平走后我又缠着皇暮云不让他走,非要他看着我睡觉才肯依。后来不知不觉便真的睡着了。
然当我醒来时却发现自己在皇暮云的床上,且相拥而眠……关键是,我竟然姿势极不雅地攀在他身上……一时被自己惊得不轻,愣了半晌。
听着他平稳的呼吸及脉搏声,我不敢轻动,心中又闯入了一只小鹿。
此时此刻,他还是不要醒来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