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 瑞兆
红衣女子陡然巧笑起来,笑声清脆悦耳,宛如广袤高原上随风响起的银铃。
她笑着再次走近殇落羽,莹白素手柔若无骨地搭在他肩上,绞着他肩头的发丝含情脉脉地看着他,“羽公子果真好本事,连皇帝的女人都搭上了……这是打算连……”
“住口!别忘了自己的身份!”他呵斥着截断了她的话。
被他再次挡开,她再次失笑,极为不满地一拂袖,“呵斥了本尊这么多年,你到底累不累?也只在床上会温柔个一时半刻!罢了,本尊过会儿再来……”说着移眸来看我,又道:“贵妃总不至于在这儿过夜吧!”
说完转身扬长而去,留下一室尴尬。这女子的奔放委实令我大开眼界,然如此若无旁人地将他们之间的韵事道出来,尴尬的正是我这个旁人好不好!
我再次捧住面前的茶杯,若无其事地饮着茶,思绪却免不了复杂起来。真没想到羽大哥竟还有这等风流韵事……诶?这好像不是重点。
看样子此女来头不小,应是武林何教派之主,年龄不大内功修为却高深得惊人。她不仅知道商君陌,还知道我的存在,再联想到她二人适才的对峙,话里话外无不透露着不同寻常的诡秘。
看来他二人不单单只是情侣,可能还有更复杂的关系。
“此乃一介狂悖之徒,可有吓到你?”
神思被恢复一派温和的话语拉回,我循声抬眸。他已回到先前的位置,正从三角炉上提下沸水添茶,神色镇定如常,仿佛刚刚何事都未曾发生。
我略作沉吟,嗤笑着答道:“再狂悖还不是被你拿下了,有你在我有何好怕。”
他勾唇淡淡而笑,拈着衣袖放回水壶,“皆是冤孽,不提也罢!你我难得相聚,且说些要事。之前承诺过定会找到你弟弟的事,恐怕要食言了。”
我不禁失笑,一颗心顿时沉得无影无踪。记得他说过只要人还活着就一定能找到,莫非尹落天已经遭遇不测?!不,一定不是这样!
可是……整整找了一年,仍是杳无音信,他到底能去哪?一个从未吃过苦的贵公子又能去哪?
这一年来我想过无数次,每天都企盼着有关于他的消息传来,却始终没盼来他的音讯。姨母总安慰我说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故而我一直满怀希冀地等着。
“怎么又要哭鼻子了?我又没说是坏消息,你先别急着哭,听我说完。”
听了这话我不禁再次喜极,嗔怪道:“你就不能好好说完吗,害我伤心得要死!”
他置若罔闻,微笑着继续悠然饮茶。默然半晌,睃了我一眼才徐徐开口,“皇帝是否很维护你?”
这没头没脑的问话令我疑惑,于是反问道:“为何这样问?”
他放下手中热气腾腾的茶杯,笑得意味不明,熠熠眸光在我脸上停留片刻,才悠悠戏谑道:“以你这听风便是雨的心性,在那种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能活到今日,焉能没有他的保护?”
眉角不禁抽了两抽,他们一个两个的都拿“心性”来说事,无非就是嫌我太笨。明明是因为这些家伙自己太过聪颖,到了他们这儿我自然成了笨蛋……本姑娘哪有他们说的那么笨!
他拿手指轻轻叩击着桌面,见我半晌不接话,这才兴味索然地继续之前的话题,“你弟弟如今在凤裔国。他被黑市略卖,几经周折最终进了祁州刺史府,之后便再无踪迹。凭仙羽门如今在凤裔国的势力,能打探到的消息就只有这些。”
我听得悲喜交加,心中无比激越,只反复喃喃自语,“活着就好……活着就好……”说着热泪如断了线的珠子直往下掉。
“别太担心,他很乖觉聪颖,一路上不但未吃苦,还被贩子好吃好喝的供着。想必进了刺史府也能应付,至少不会有性命之虞!”
此话无疑令我欣慰,只要他安然无恙便好。这臭小子一小便有把人哄得团团转的好本事,以他的能耐自保性命当是绰绰有余,我确实不必再担心。
只是这其中的诸多细节我想了解更多,遂平复好心绪,细思过殇落羽的话追问道:“他一个落魄公子最多被变卖为奴,为何非要卖到凤裔国去?刺史府又是什么地方?”
他仍挂着淡笑看着我,徐徐启唇解释,“刺史是官名,相当于皇朝的州郡监察守吏。至于令弟……以他的姿容在凤裔国可卖至天价,贩子何乐而不为?”
“这是何故?”
“当然是因为凤裔国盛行男色。”
此话犹如惊雷劈下,我一口气不顺竟被自己的口水呛到,不顾仪态地咳嗽起来,直咳得面红耳赤。
咳得上气不接下气之际,脑海中陡然掠过一张面孔,令我顿时愣住。
——璟和公主巫映玹!我犹记得她提过一人,叫天……一时竟想不起来,但无论叫天什么,应该就是尹落天无疑。
当时我还惊奇天下哪有这等巧事,偏偏她的那位朋友与我长得相似,如今想来只觉得更加不可思议。原来,老天早已将他的消息以不可思议的方式带到我面前,而我竟毫无洞察,生生错过了那等宝贵的机会。
想及此,不禁又遗憾又激动难遏。我一时雀跃不已,回过神来猛地一拍桌子,倾身凑到殇落羽面前追问:“你可否帮我传一封信去凤裔国?”
他处变不惊地看着我,脱口反问:“给谁?”
“璟和公主,她知道我弟弟在哪!而且他二人的关系似乎还不错。”说着我抬手拍着脑门,十分懊悔,“都怪我这猪脑子,实在想不起来那小子现在的名字,叫天什么来着……”
“若是这样,恐怕不好办。她既然见过你,必会打探,得知你是将军独女,便只当你们姐弟的相貌纯属巧合。”他敛了敛衣袖,双手十指交握随意搁在腿上,略作沉吟又道:“你弟弟更名易姓本就是为了隐瞒身世,即使在异国他乡,也未必会告诉他人自己还有个孪生姐姐。除非他二人的关系非比寻常,否则贸然致信,有可能会害了他。”
这番话犹如醍醐灌顶,令我清醒了不少。确如他所说,尹落天如今的处境我们一概不知,能被巫映玹认识可见他现在的身份不简单,莫说致信即便只是打探都会引起不可测的危险。
唉~看来此事只得从长计议,万幸的是那小子还安然无恙地活着,总算可以慰藉爹爹的在天之灵了。
得知了尹落天的消息,任何事情在我这儿都显得不再重要。
回到将军府之后我将此消息告诉了姨母,她同样很高兴,还为我出谋划策如何与尹落天取得联系。
及至回到宫里,我仍沉浸在喜悦中无法自拔。
以往我每次出宫的当晚皇暮云必会前来,此番亦不例外。他看见我喜不自胜的样子不免好奇,以为我碰到了天大的趣事,要我讲给大家听。
我看了看肃然立在一旁的宫人,故作神秘地凑近他低语:“此事只能告诉你……”
他煞有介事地凑过来,从中间凭几上拈起一块儿荷花酥递到我唇边,笑得促狭道:“那正好晚些慢慢讲给朕听。”
正张嘴衔住荷花酥的一角,不料又被他拿开,害得我衔了个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酥脆可口的小酥进了他的嘴。
这家伙真是越来越混蛋,前两天趁我专心看账本时竟喂我吃橘子皮……乐此不彼地捉弄我,邪恶起来简直堪比商君陌!
皇暮云的体质偏寒,一入冬便喜欢抱着我睡,说我身上暖和。
满室还残留着叠叠花事后的旖旎气息,灯影辉映着帐中温香,无处不是暧昧迷离。
他一动不动地搂着我,如同睡着一般。平日里这个时辰,我早已昏昏欲睡,可今夜格外兴奋,毫无困意。
本以为他会就此入睡,不料他还惦记着之前的事,猝然问道:“到底何事让你如此兴奋?”
我细细思忖着,仰起脸去看他,见他仍闭目养神,一时心动忍不住撑起身在他唇上啄了一口,不答反问:“你为何赐‘月’字给我?”
“明知故问!”他难掩笑意,手掌在我腰背上摩挲着,语气溢满宠溺。
我拿温热的指腹轻抚他闭合的眼,适时地撒着娇,“人家非要你说嘛!”
没想到此次这招竟不管用,他捉住我的手,睁眸笑得狡黠,另一只手拍在我臀上,“以后记得这招要用在事前,事后可没那么管用!”
愣愣地会过他话中之意,我又羞又恼,争开他佯装生气,背过去不再理他。他却贴上来再次紧紧抱住我,在我耳后呵气如兰:“月月……”
温热的气息徘徊在颈间,激起一层微小的粟粒。令人酥醉的轻唤萦绕耳畔,如轻羽拂过湖面,圈圈涟漪荡漾开来。
未及我从一阵错愕中醒神,炙热的吻已如雨点般密集落下,交织成新的一轮热潮。
再如何想彻底敞开心扉终究是做不到,时至此刻才发现我们之间的禁忌实在太多。太多事经不起坦白,诸如替婚、营救爹爹的计划以及我的假死。件件事都是欺君大罪,牵连的都是我的至亲。
好在他并无追问之意,与我心照不宣地讳莫如深。我甚为感动,只觉如何爱他都爱不够,彻底沦陷在他的柔情中。
“暮云……”
“嗯?”
“尹落天没死,他还活着,”我紧紧攀着他裸滑微汗的肩背,“今日得到他还活着的消息……我实在是太高兴了!”
他低头吻住我一阵轻吮,渐渐停下动作,随后四肢缠着我翻滚而下,喘息道:“既然是妻弟,朕必会以礼相待。”说罢躬起身啮住发丝袅绕间的那粒茱萸。
我极力保持着一丝清明,边配合他动作边道:“他被略卖到了……凤裔国……”
“哦?这好办,本皇偷偷向巫女皇要个把人还不在话下。”他邪邪而笑,再次躬身吻来。
“嗯……为何是偷偷要?”
然而他只顾着吮啃,并未作答。过了良久,在我无法自持之际,他倒回被褥间,将我勾倒在他身上,“别忘了万寿宫里还有个巫太后,本皇不会再让她有机可乘!”
我不禁一阵错愕,这是他第一次表露出对太后的敌意,至少在我面前是首次表露。一直以来他对太后甚为恭顺,公然有所不满唯有上次因为我……
显然这种时候并不适合深思这其中情由,所有的思绪被汹涌而来的浪潮涤荡一空,只余情不自禁的低吟随之起伏跌宕。
翌日用过早膳,依云循例亲自端来汤药伺候我服下。
此药是国医监开的进补药方,我下令全部拿回承襄殿煎熬。
众所周知我精通药理,是以对我亲自检查药包之事并不疑心有它。除了依云,谁也不知这药中添了几味药材。药材正是由她分别托采办的宫人从宫外偷买进来的,这种勾当本就是禁忌,那些人自然会守口如瓶。
加了料的药又酸又苦,喝得我痛苦不堪。依云忙端了温茶让我漱口,又夹了蜜饯给我,“是药皆伤身,娘娘可有打算何时停止服用?”
我张口衔住蜜饯嚼着,深深叹了口气,“等我有能力保护孩子之时吧,药渣可有处理干净?”
她从容不迫地收拾着碗具,低声应道:“请娘娘放心,每日都是奴婢亲自处理,从未假手于人。”
“你办事我自然放心,”我举杯饮了口热茶,抬眸去看她,“只是担心,太过重视反而遭人疑心,此事若落下把柄,后果不堪设想!”
“奴婢日后会更加小心……”
“嘘~”我抬指抵在唇上,眸光瞟向东面的碧纱橱,示意她有人来了。
敢如此不经召唤便径直前来的只有秀儿那丫头。她如今升了七品执事宫女,衣饰较先前华丽得多,加之长了一岁,愈发懂得打扮自己。宫中本就是最养人的地方,入宫以来这丫头的身量高了些,肤色愈养愈白皙,稍作妆扮便是俏生生的一个丽人。
秀儿一脸笑地打帘进来,怀中抱着几枝初绽的金梅,抬脚刚走了几步又退回去,略显局促地讪讪道:“请娘娘恕奴婢大意……一时高兴竟忘了换丝履,奴婢马上去换!”
待秀儿折身出去,依云忍不住笑着排揎道:“都升了品级还犯这等小错误,真是越来越冒失,娘娘尽由着她如此玩忽,早晚要惹出祸来。”
我不以为意地裣衽笑谑,“我是做不来疾言厉色,只好将这鬼灵精交给你调-教,由你拘着量她再冒失也惹不出祸端来!”
主仆二人相视而笑间,秀儿已换了丝履进来,将怀中初绽的朵朵金黄递给我看,“这花可真是奇了,含苞待放有一阵子了,偏要等瑞雪飞扬时才肯绽放。此梅虽不及红梅玉蝶梅那些好看,倒也不失灵性,奴婢便折了几枝回来讨个瑞兆。”
我抬指轻抚一朵朵娇花,甚是喜欢,遂命她去找瓷瓶插上。
这些金梅勾起了太多凄恻悲辛,流光总在飞逝,不知不觉间又到了一年之终,阴郁严寒的天气总是愈发引人沉郁。爹爹罹难至今已过去整整一年,我原本便是不孝的,不仅未行守孝,而且至今都未曾至他坟前祭拜。
每每想及逝去的爹爹、姐姐还有商君陌,我仍会悲痛伤感。
宫中不可祭奠亡人,我只好托姨母在将军府设置虚灵,以保香火长明。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如今终于有了尹落天的消息。等来日我们姐弟相聚,定要一同去灵前祭拜,以慰他们的在天之灵。
今年因南方洪涝,粮食收成并不可观,赋税减轻之后国库便比往年吃紧,甚至要以高价向南边的万宝国大量收购粮食以备军需。
皇暮云自登基以来便一向崇俭,当下时节更是下令宫中缩减用度,大大节省了开支。
转眼又到了一年一度的祈福节,今年的各项宴会一律从简,据说相较往年的盛宴要简朴许多。然而君明臣贤,宴席再简朴,席间仍是一派言笑晏晏。吉辞唱和,祝祷酬答,人事更迭之后的朝臣新班,气象焕然可喜。
午间的宫宴结束之后,皇暮云带我前往圣灵寺祭灵,事毕顺便去行宫拜见太皇太后。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这位年高尊贵的老人家。她是一位极为慈祥和蔼的老奶奶,过了年便是九十岁高龄,虽算不得鹤发童颜,却也是神采奕奕身子健朗。
皇暮云亲切地唤她皇奶奶。而我毕竟不是正宫皇后,不敢僭越,毕恭毕敬地行礼如仪,不料被祖孙二人好一顿排揎。
太皇天后虽是第一次见我,却是喜爱得不行,连连招我到她跟前。她拉着我的手细细打量,露出一口金丝箍结的洁白假牙,笑得慈爱无比,“是个好孩子,奶奶越看越喜欢。”说着敛容看向跪坐在对面的皇暮云,“这可是小九你的福气,你个泼皮可不许欺负她!”
皇暮云难得显露出孺慕之情,笑容格外疏朗,“孙儿哪敢欺负她,您这位孙媳可彪悍着呢,如今再得您老人家撑腰,以后孙儿这日子可要难过了!”
他边说边黏过来,顺势坐在皇奶奶的另一侧,还不忘与我碰了碰目光。
太皇太后分别拉着我们的手,朗声而笑。
祖孙三人一直叙话到晚膳时分。晚膳只备置了几样家常小菜,其间无人在侧侍奉,只余我们尽享这难得却又再寻常不过的温情。
这是我从未体味过另一种的亲情,因心中所爱而浸入骨血,无关血脉本身。
回宫时天色已晚,阴翳已久的天空开始飘起了鹅毛大雪。街头巷尾灯影盛饰,送神的吉辞祝祷伴随着欢声笑语,在繁华似锦的雪夜里此起彼伏。
我挑了车帘贪恋这一路的繁盛,突然想起一事,回眸笑盈盈地问搂着我的人:“小九是你的乳名?”
没想到这一问可惹得他相当不悦,寒着脸在我腰上猛掐一把,“跟了我这么久还不上心……无人告诉你朕以前是九皇子么?待朕回去定要好好审问你入宫前的教引嬷嬷,看她们到底是怎么教的!”
不得不承认那时的我太过沉浸于悲痛,确实不曾上心过这些事。我知他是真的恼了,忙不迭笑着求饶,“不关嬷嬷的事,是我脑子生锈一时没转过来……”
“罢了,回去再收拾你!”说罢将我拥紧,笼在他宽大温和的大氅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