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君王
皇宫内廷设有内文学馆,每隔数日便有饱读诗书的女官讲学,涉及的内容广泛,香学茶道、文学佛理……我因着前些年修炼武学疏于文学诗词,是以每到内文学馆开课我便会去听。
然而久而久之便有了些流言,耳语相传最终有意无意地传入我耳中,虽未点名道姓却让人一听便知道说的是谁。
这些话大意是说如今盛京中有些女子出身寒微,只不过近年来运气好才一跃成为新贵,到底是小门小户家的女子,德才终是不及世家勋贵之女。
甚至还有更加不堪入耳的话,说有女子因出身不同终是不入流,表面孤清实则孟浪,背地里尽用些不可言传的狐媚功夫迷惑男人……这些话起源于宫外,由常往来于宫中的勋贵宗亲女眷传入宫中,随后迅速在宫中盛传。
就连秀儿这样单纯的丫头都听出了这些话是含沙射影,暗讽我因寒微的出身而不够贤德,品行不端迷惑圣心。
听秀儿忿忿不平地说完,我只暗觉可笑,不气不恼置若罔闻。曾在相府见识了她们那些骄奢淫逸、虚荣攀比及无中生有的百般情态,姑奶奶确实不屑与这些名门贵妇为流,虽不可一概而论,但能人云亦云者,固然不是清流。
岂料我这众矢之的都未置一词,有人却按耐不住出了头,这人便是漳平。她竟不惜得罪人,直白地揭露了一些贵族里的丑陋勾当,虽然也未点名道姓,但那些当事人自是心知肚明,突然被她道破必然会在暗地里恨她恨得牙痒。
卫心宣随后以整顿内廷风纪为由,严惩了几名奴婢,以一儆百。宫中的流言蜚语虽就此平息,然而宫外因为此流言的余波却未止。一时之间屡有勋贵朝臣以妻妾德行有亏为由休妻罢妾的事迹传入宫中,令人唏嘘。
而最惹人热议的当属“三公子”中最风流的姜喻,他不仅执意休了出身高门的妻子,竟一次性将尚无子嗣的姬妾遣了个干净。最终只留下了为他诞下儿女的两房妾室!
因着与他有些恩怨,我不禁对他的事多留意了几分,漳平素来与他交好,是以漳平来找我时我便忍不住问了下缘由。漳平一阵唏嘘之后,扬眉愤愤不平道:“这人定是脑子突然抽了……本宫自从认识他开始,只见过他将一个个美娇娘往屋里捡,岂知此次竟舍得一次性往外扔了六个……好在那家伙以厚金相补偿,不然就凭他辜负这些弱女子,本宫定要他好看!”
看着她颇有要去找他打一架的气势,我忍俊不禁,“不用你去修理,自然有人会修理他。”
她微挑眉,放缓声量,“那倒是……”随即又想到什么,一拍桌沿蹙眉疑惑道:“你说他是不是有病?竟为了一个女人不惜得罪自己的丈人宁国公……这下好了,好好的亲家被他弄得反目成仇,他爹指不定会如何修理他!”
我漫不经心地听着,随口“哦”了一声,想起那日在山林里的情景,不免心生疑惑追问道:“为了个女人?此话怎讲?”
漳平不甚优雅地咬了口冰镇的绿豆糕,若有所思地嚼着,咽下后不忘举杯饮了口茶,再才回道:“他只说自己倾慕一名女子,可随我怎么问他也不说是谁,扫兴的很!想来是那女子清高得紧,不愿与人共侍一夫,他这才又休妻又罢妾的……这些男人还真是有趣,之前左拥右抱的只嫌不够,没想到纯情起来竟能如斯!我倒要看看,能得这家伙如此相待的女子究竟是何方神圣……”
听罢,我不禁有些羡慕那名女子,得夫如此相待,还有何求?可有些事注定是我羡慕不来的。
正暗叹间,忽闻身旁的人唉声叹气道:“唉~你说这天怎么还这么热?时间怎么过得那么慢?”
我回神去看她,但见她愣愣地看着某处,神情略显忧郁。她这哪里是在埋怨时间过得慢,分明是埋怨某些人久不归来。
她少有女儿家的柔态,此时这副相思之态看得我有些不知所措,暗忖了半晌才接话道:“应该快了……你就未去询问陛下那人的消息?”
被我看出心事,她似乎极为不悦,眉峰一挑移眸来看我,随即饶有意味地审视我曼声戏谑:“果真是郎情妾意啊,皇兄三句话不离你,你亦是三句话不离皇兄……既然如此念念不忘,又何必装得这般辛苦。我说你们是不是傻,即便不能正大光明地相守,偷偷摸摸地相见总可以吧!”
此言犹如醍醐灌顶,我愣愣地看着一脸嫌弃之色的漳平,随即笑得合不拢嘴,“你简直太聪明了!”
她不以为然地睃了我一眼,“是你太笨,前日皇兄要我陪他下棋……结果尽看了他一下午魂不守舍的样子!看得出来,皇兄此次是动真格的了。”
我闻言更是欢欣,忍不住追问道:“难道你皇兄以前从未动过真格?”
她若有所思片刻,饮了口茶回道:“以前有没有我不知道,不过据我近几年的观察,似乎没有。”
慵懒闲散的午后极其漫长,我二人一直闲谈到用完晚膳天还未黑。她走了没多久,皇暮云的信笺如期而至,我反复看了数遍后才小心翼翼地折叠好放入锦盒。
依云正要备笔墨,被我叫住。我思忖了片刻,命她悄悄找许怀寻一套我能穿的内监服饰来。她起先疑惑,随即了然,应声退了出去。
今夜,我定要给他个惊喜,不知他看到我会是什么表情……哈哈!
入夜已是戌时,我随许怀来到内省监找袁杰恺的徒弟。
往日都是派遣机灵又不招眼的内侍来送信,此次却是一宫首领太监亲自前来,带来的还不是信而是大活人。这小穆正是上次挨板子的殿前内监,他自然是认识我的,当即惊得目瞪口呆。
有了这层关系,我入重华殿便容易得多。然而到了殿前才知卫心宣也来看望皇暮云,是以我只能一直躲在偏殿等候。
及至卫心宣离去,袁杰恺才来见我,恭然行了大礼。
我向他询问殿前的情形,但见他立时沉眉一脸凝重,雀跃的心也跟着沉了沉。
他略沉吟后回道:“娘娘有所不知,近日右相因病告假,朝中政事本就繁冗,又加上北方战事失利,南方连日暴雨突发水患。打昨儿起,奏疏便一沓一沓地送来……陛下从昨日到现在才休憩了不足两个时辰,可谓心力交瘁……”
听罢此话,心底仅剩的那丝欢欣霎时荡然无存,我忧心忡忡地沉思起来。自我爷爷被革职,内审司令之职便一直空悬,如今连上史司令也病倒了……
皇朝中-央政权设有三司,吏正司、上史司、内审司。吏正司乃最高行-政机构,司下设有七府,负责执行政令;上史司乃决策机构,掌军国大事,负责审核呈递奏疏,拟草诏书及颁布诏令;内审司乃审议机构,负责出纳审议诏令,且有封驳诏令的职权。
吏正司七府最高长官皆为宰辅,而职权最高者当属内审司令和上史司令。且以内审司令为尊,称之为左国相,上史司令号右国相。
此次皇暮云同时失去左膀右臂的协助,正值多事之秋,得力助将薛弋皇拓宇又都不在朝中……叫他如何不心力交瘁?
饶是他忙得连休憩的时间都没有,仍拔冗写信给我,着实令我即感动又心疼。偏偏他又是个犟脾气,想必谁去劝说也是无济于事!
眼眶微微湿润,我叹了口气对袁杰恺道:“我们先别打扰陛下,国事再重又怎重得过龙体,这样熬下去怎么行,你命人去备些安神的茶来我去御前伺候!”
待安神茶备好,袁杰恺便引着我到殿前去侍奉茶水。
皇暮云端坐在御案后心无旁骛地批阅着文牍,连我奉上茶水都未移眸看案头的茶杯一眼,更别说抬眸来看我。
我奉完茶轻手轻脚地退至丹墀下侧静立,袁杰恺执起朱墨小心翼翼地研磨,随即抬眸看向我一脸为难之色。
我知道他是觉得怠慢了我而过意不去,遂微微摇头示意他不必在意。
皇暮云的侧颜轮廓极尽俊挺柔美,眉目如画,鼻梁秀挺,漂亮的唇不点而朱;尤其是那双藏了万种风情的桃花眼,稍稍流露些柔情便能勾魂夺魄。太久没有如此肆无忌惮地凝视他了,我不禁觉得这张朝思暮想的无双玉容比之前更令我心神荡漾。
若非他轻蹙的眉宇间流露出令我揪心的沉郁,我定会忍不住心猿意马起来。大殿里很静,静得只闻纸页翻折声及几不可闻的研墨声。
茶水凉透又换了一杯,他连看都未看一眼。袁杰恺再次抬眸来寻求我的授意,我仍摇头。
我没有御前侍奉的经验,是以只奉茶,看守灯火整理奏疏的事仍由专门的内监去做。他们心照不宣地不动声色,丝毫不让全神贯注之人觉出异样。
又约莫过了半个时辰,那人终于暂停批阅,只手扶额阖目休息。袁杰恺察言观色片刻,轻声询问道:“时辰不早了,陛下可要准备休息?”
皇暮云静默半晌,语气倦怠吩咐道:“服侍朕更衣!”(此处意为如厕)
我闻言一愣,在他睁眸之前迅速垂首敛眸,唯恐此时被他看见。直到他们离开前殿,我才偷偷地抬眸吁了口气。
待他再回来时,我仍跟做贼似的埋着头,甚至还吩咐立在我身侧的内监也跟着我深埋着头,以免被他瞧出异样。
我不敢抬眸去看,不知他落座后在做什么,过了片刻但闻叮铃有声,似是端起了我奉上的安神茶。
“此茶中添了何物?”
殿上猝然响起略清冷的问话,听得我一愣。
“回陛下,茶中添了些菩提叶和木樨花,有舒缓身心和助眠之效……”
皇暮云稍作静默,语气不变道:“你明知朕不喜这些,朕若有时间睡觉何须借助这些东西!去换!”
我听得一哆嗦,瞬息之间有些踌躇,但还是未及细想走了出去。
正走着,忽又听到他语气稍缓,问道:“那边还未回信?”
离他仅有几步之遥,御案上的灯光照得我一颗心怦怦直跳,随即面上一热,顿觉羞于靠近他。我故意不给他回信,而是亲自前来给他惊喜……岂料真正面临这一刻时,自己竟是这般无用!若是有逃跑的机会,此刻说不定我已落荒而逃。
袁杰恺沉吟着,笑了笑答道:“或许是被何事绊住了……”
皇暮云闻言不再说话,我已埋头上了丹墀,与他近在咫尺。他仅需稍微抬眸便能将我看得一清二楚,然而他只是蹙着眉看着面前一份未展开的文书若有所思,神色沉静黯淡。
我慌忙移眸至他面前的茶杯,唯恐被他察觉出我的注视,随后驻足在案前伸手去拿茶杯。然而杯盖却被他搁在稍远的位置,根本探不到……我欲哭无泪地超前挪了挪,一边小心翼翼地伸手一边留意某人的举动。
岂料我的手甫一伸过去,便瞥见他俨然万年未动的眸光忽然落到我手上,未及我缩回手,那两道精光已朝我的脸灼灼劈来。
四目交接,二人皆是一愣。我深陷在一潭潋滟波光中,所有的思绪被涤荡而空,及至被他握住手,心下才陡然一热渐湿了眼眶。
没想到那些先前想好的千言万语,此刻竟一句也记不起来,唯有泫然失语。
他不似我这般失态,紧握我的手问道:“你何时来的?”
我平复好情绪,颔首低声作答:“刚一直都在……”
他放开我的手,随即微微侧眸斥责侍立在身侧的袁杰恺,“你好大的胆子,此等大事竟敢不报!”
虽是低声斥责,语气却并不严厉,反而流露出几分嗔怪还有几分难掩的喜悦。
殿门早已紧闭,殿中侍候的皆是袁杰恺的亲信,是以今晚之事根本不怕被旁人知晓。袁杰恺一边笑着一边自责,皇暮云起身绕过御案驻足在我身前,眸光灼灼地看了我片刻,竟不顾殿中众人,将我打横抱起直入内殿。
内殿之后才是寝殿,内侍宫人见状行了礼手脚麻利地放下被我们抛在身后的一层层帷帐。
他将我放在软榻上,自己坐在我身侧,居高临下凝视着我,随后一言不发便俯身吻住了我。
我只觉一颗心要跳出胸腔,愣了半晌才抬手回环他的腰身,开始笨拙地回应这个轻柔的吻。然而甫一感觉到我的回应,某人的唇舌立时加重力道,开始了令我无力招架的攻城略地。
游移在我腰间的手随即缓缓上滑……我在喘息间不禁嘤咛出声,顿时浑身蹿起阵阵炽热。
陡然捕捉到外间移近的步履声,险些被这家伙挑弄得神魂颠倒的我霎时清醒,匆匆去推他。
奈何拼力气我根本拼不过他,他稍一用力便将我钳制得死死的,我刚扭头结束了唇上的纠缠,更敏感的耳朵又沦陷在他唇舌中。
我气急败坏地低声求饶,“快放开……有人来了……不行……等会儿再亲……”
他这才肯罢休,撑起身子难掩快意地笑着打量我,仍一言不发。
他的内侍入内,并未抬眸明目张胆地来看我们,而是颔首恭然一揖,“启禀陛下,浴汤已备妥,恭请陛下移步浴殿沐浴。”
我亦被内侍婢子带往另一间浴室沐浴,待我慢悠悠地沐浴完回到寝殿,岂料他竟搬了一沓奏疏在翻阅。
都已夜半更深了,他还念念不忘国事。见他专注到连我进来都未察觉,我顿时有些恼,国事再重要,怎及他的身子重要!如今暑气未过,他这殿里的凉气又比别处重些,万一病倒岂非更耽误国事?
可惜我只是一介女子,无法为他分忧。
关于北方战事,我昼间听漳平提过,据说是因军粮补给出现纰漏导致一战失利,她分析说可能是有细作混入了督运军需物资的人中。幸而我军的损失并不重,只是失去了去年占据的一片广袤草原,不得不退据晋江以南,整军待发。
可查处细作之事与淮江水患一样,刻不容缓,拖一日情势便会更加严峻。
平时在小事上他尚且能依赖三司,然如今这些军国大事也只能靠他英明独断了。
原本暗恼的我仔细一思忖,再多的埋怨也只化作了一声喟叹。看着那专心致志的人,我不禁心疼,款步行至他身旁坐下,抬手为他按揉肩颈。
他展颜浅笑,快速看完手上的文书后合上,搁置在身侧的几上抬手来捉我,戏谑道:“让夫人久等,是在下该死!”
我蓦地红了脸,佯装恼怒地剜了他一眼,“谁等你了!”说罢撇开脸不理他。
他转过身捉下我的手,轻柔地揽住我,另一只手探过来抚摸我快要煮熟的脸颊。我兀自低着头不敢看他,僵着身子任他的指腹在我颈间摩挲出一阵阵酥-麻。
纷乱的思绪顿了又顿,余光不经意瞥到足下玉砖上的暗纹,我心慌意乱地疾声问了一句,“为何不开渠引水造湖蓄水?”
此话一出,但觉游移在我耳畔的手上动作顿了顿,我敛定心神抬眸去看他,只见那双眸变得深邃,显然他已快速陷入了沉思。
过了片刻,他凝眸看着我,笑意盈盈启唇道:“并非不可行,不过开渠造湖非一日之功,长治之策如何能解眼下之急?”
我愣了愣,眼前有这样的人物在让我如何能凝思……脑中思绪混沌成一团,丝毫想不出有用的计策来。
最终我不禁垂头丧气,“都怪我太笨,帮不了你!”
他闻言笑意更深,将我拥紧,“傻丫头……”说罢拈起我的一缕发丝,以发尾挑弄我的下颌,“经你提醒,我已知该如何快速地解决此次水患,亦想到了该派谁去治理。”
我再次愣怔,眨着眼期待他的下文。他看出我的好奇心,搂着我亲了一口才悠悠道:“为救下游万千黎民的身家性命,唯有暂时毁堤引水漫平原……”
此话令我惊骇,愣了半晌才惊疑地问道:“可那万顷良田岂非要尽毁?”
他神色不动,云淡风轻地答着:“自是能保则保,毕竟先祖筑堤就是为了保护平原这片沃土,只是此次水患前所未有地严重,良田今年无收明年还能再耕作……何况大多本就是稻田,若分流得当不至于那般严重,安抚好沿岸百姓才是重点。此举不仅能救下游数万百姓,而且还能卖邻国一个人情,赌一赌这盟友此次还会不会继续婉拒出兵。”
认真过了过他的话,我大约能明白他口中的盟友是指淮江下游的凤裔国。
淮江流经之地地势较特殊,这条天下第一大江起源于盘龙山脉以西,由多条河流交汇而成;流过中土这片平原,又汇聚了几条江河之水,流至下游再分流开来,水域广袤流速缓慢,形成的支流湖泊不计其数。是以淮江下游地域多水,城镇临水而建,甚至还有好几座繁盛仅次于锦城的城池。
皇朝历经数百年,防洪堤坝及泄洪沟渠基本完善,但许多已在一次次水患中损毁。尤其是十多年前的那次特大水患,造成的亏损至今才堪堪恢复。然而中土多水,北方有的地域却不同,风调雨顺则无虞,稍逢干旱便尤为缺水。
水患中土遭殃,旱灾北境受难……中原忙着泄洪,北地却忙着蓄水。倘若能择中适宜之地筑一个水库,贯通南北,一举两相受益岂不甚妙?
我曾在潜雾山见商君陌这样指导过农人,山间虽不缺水,可水田旱地分隔甚远,遭逢干旱农人们需走很远挑水灌溉。农人们之后果真在商君陌指点的地方挖了个巨大的堰塘,雨水多时便引水蓄水,终年受益。
联想到潜雾山的情形,我缓缓放下心来,洪涝虽无情,却正如皇暮云所说,治理得当的话确实不至于我想象的那般可怖。百姓的性命远比一年的粮收重要,所幸近年来风调雨顺,各州各郡粮仓充裕,应付目前的灾情和军需暂且无虞。
唉……年前天降雪灾,现在又逢水灾,果真是不祥之年。
暗叹完,我回神倚在他肩上,忍不住又问:“那你打算指派谁去平水患?”
他宠溺地轻拍着我的肩,淡淡道出一个名字:“姜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