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线索
“小姐，快醒醒！小姐……大事不好了，快醒醒！”
朦朦胧胧间，不知是谁在焦急地呼唤，又是谁在摇晃我的胳膊……
意识缓缓转醒，我只觉脑中一片混沌，眉心隐隐作痛。入耳一片噪杂，入鼻阵阵酒香，恍然不知身在何处。
艰难地掀开眼皮，待视线清晰后辨认出晃动着我胳膊的人，是神色焦灼的秀儿。
她一脸如临大难般仓皇，见我醒来竟开始啜泣起来，“小姐……您终于醒了！”
我不禁惶惑，这是发生了何事？待我艰难地直起麻痛的身子，举目一扫当下的景物，瞬间了然。心绪顿时难以平静，惶然无措。
怔忪了片刻，回神之时发现秀儿已泣不成声。我强压下心底的激越，惶惑地问道：“怎么了？”
秀儿强行止了哭声，抬袖抹泪，“大小姐不见了！”
“啊？”我装作不知情地惊呼，心中的忐忑却是实实在在的，又愣了片刻才一敛眸声如蚊呐道：“你胡说什么呢。”
“奴婢没有胡说，大小姐真的不见了！四位姐姐已经去寻了，若是寻不到大小姐……呜呜……奴婢们可就死定了……”
她说着说着再次泣不成声，我抬手揉着隐痛的眉心，百感交集。
屋外狂风怒吼，似乎预示着即将有一场暴雪降临。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这场暴雪并未降落。
一如李鸾出逃之事并未带给将军府恐慌一般，是我始料未及的。但事情的复杂程度，远远超出了我和李鸾当初的预想。
阖府上下忙碌如常，依旧有条不紊地筹备着喜事，除了鸾芜院。
守卫在鸾芜院外的府兵突然撤走，就连院内的执事仆从也被调遣至他处。众人只道是他们的大小姐终于开了窍，接受这旁人无福消受的无上荣宠。然他们不知的是，看似幽静的鸾方阁内，已是哭声一片。
五名无辜的婢子惨遭刑讯，姨母的雷霆震怒令人骇然，无人敢多说一个字。我更是不敢贸然开口，唯恐情急之下露出端倪。看着遭到笞刑的五个丫头磕头求饶，我备受煎熬却又无计可施。
最终我实在按耐不住，俯身跪下开口求情，“月儿恳求姨母开恩，不要再打了，她们都是无辜的！”
我不敢去看高高上坐的姨母是何神情，心中惶然。但闻她一改愠怒的语气道：“你起来，此事与你无关。”
然而我心知肚明，此事的始作俑者便是我，分明是我连累她们受罚。听着身后隐忍着的哭求声，实在于心不忍，我俯身叩头，“姨母，同主饮食不怪她们，她们只是听命于我而已，您要处罚便处罚我吧！”
“你须知，主子会犯错便是奴仆之过。何况明知故犯，还造成如此严重的后果……即便杀之也不为过！”
姨母的话令我胆寒，这道理我何尝不懂，自小亦是屡见不鲜。当初决定用迷药便是为了减轻这些婢子的罪责，岂料姨母竟会动了杀念。
思绪疾闪，一时之间我实在想不出该如何为她们辩解，受哭声的触动，我竟也忍不住落下泪来。
姨母见状似有惊愕，起身过来扶我，“你先起来，怎么还哭起来了？”
我犟着不起身，见她疼惜我，急中生智匆匆再次俯身叩头道：“姨母请听侄女一言，侄女本是一介山野丫头，初来府上不懂得府中规矩才这般任性妄为。倘若这些丫头因我之过受到重罚，我愧疚难安，日后怕是无法再安心住在府上……还望姨母开恩，从轻发落。”
“你这是什么话……此事追根究底，你也只是被鸾儿那丫头所利用。别再说这些傻话！”
说罢，她将我扶起。我徐徐从衣袖间抬眸，见她满眼疼惜之色，不免颇为动容，“可是她们……”
她蹙眉怆然，移眸看了看我身后，一摆手叹道：“唉~罢了，先囚禁在耳房，再行发落。带下去吧，你们也都下去！”
待众人离去，我总算是松了口气，心中的汹涌澎湃得以平静了些。姨母拉着我到桌边坐下，神色倦怠，“月儿啊，你暂且安心地留下，你姨父已派人去阻截那死丫头了！她没有户籍卷，出不了城。”
听得此言，我恍然明白何以他们得知李鸾出逃还能如此镇定，原来是料定她出不了城。可是，此刻的李鸾早已出了城，我是否应该提醒他们早做应对？
一番沉吟，我终是忍不住开了口：“若是……找不到妹妹该怎么办？”
姨母抬眸看着我，眸光闪烁不定，语气沉重道：“倘若抓不回鸾儿，姨母怕是留你不得了！”
我闻言惊愕，细思极恐，此言……是何意？
“您的意思是？”
她突然伸手抓住我的手，眸色沉郁，“届时，将军府在劫难逃，姨母便不能留你在府上了。你定要撇清这层关系，切不可被连累。”
心骸触动，我一时百感交集，陷在她溢满沉郁的双眸中甚是煎熬。
默然良久，我惶然试探道：“皇上真的会降罪……姨父兵权在握……何至于此？”
战事尚未停歇，朝野动荡不安，皇上不至于为了一件于他而言不痛不痒之事降罪于姨父吧？！起初我与李鸾谋定计划时，便笃定皇上不会降罪。可如今看姨母如此担忧，令我不得不重视。
“你小小年纪，岂会懂得君臣之道的深浅。自古君王最忌惮臣属居功自傲藐视君威，你姨父越是厥功至伟越是要小心谨慎，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倘若居庙堂仍有所不受，无异于自掘坟墓。”
姨母的话，我似懂非懂。个中深浅我确实不甚明白，但也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
作为李鸾出逃的始作俑者，我如何能心安理得地置身事外？
我沉吟良久，下定决心毅然开口，“无论如何，月儿都不会离去。”
姨母闻言眸光熠熠，眸底渐渐氤氲起雾气，啼笑皆非道：“傻丫头，你自己肩负着诸多重担，怎能受我们所累。原本，我和你姨父想着，待鸾儿入宫得宠，帮你追查仇家会更容易些，哪知……唉~这丫头真是让我心力交瘁！”
说着，她抬手捂着胸口，一副痛心疾首之态。
这些话令我不禁震动，姨母待我不薄，时至此刻还不忘为我着想，只令我愈发愧疚难安。
我本以为协助李鸾出逃是做了一件好事，如今设身处地细想姨母，满心只有罪恶感。一边是为爱执着的李鸾和薛霁，令一边是心力交瘁的姨父姨母。而我，是整件事的唯一知情者……只能二选其一！
谁来告诉我，我到底该如何选择？
暗中派出去苦苦寻找李鸾的人自是无功而返，姨父再次雷霆震怒，为此还与姨母起了争执。
之后，心力交瘁的姨母便病倒了。如今李鸾不在，我便代替她在姨母病床前尽孝，亦是为了减轻自己的负罪感。有几次，我险些忍不住要将真相和盘托出，但每次想及表妹那句“要么一起走要么一起死”，便会心痛到说不出口。
事已至此，已是无法挽回了。倘若她不知薛霁为她受皮肉之苦，尚且还有一线说服她的希望；可如今将她抓回，无疑是要她的命。
服侍姨母喝完药，我兀自暗忖着。倚在靠枕上闭目养神的姨母突然伸手拉住我，黯然叹道：“要是鸾儿有你一半懂事该多好，我也不用如此劳心劳神。这丫头真是要了我的命去，明日宫里的嬷嬷和画师就要入府……真不知该如何是好！”
我回神反握住她的手，一时心酸，思忖良久启唇问道：“当真别无他法吗？皇上并未见过妹妹，未必非要妹妹不可……若去请求皇上收回成命，未必会触怒天威也未可知……”
姨母凝眉阖目直摇头，缓缓道出其中关窍，“悔婚逃婚这等有辱皇室尊严之事，天威岂能容许？将军之女必须入宫伴驾，如你所说皇上的确不是非要鸾儿不可，只可惜我只有鸾儿这一个女儿……”
听到此处，我陡然有了一个念头，不禁欣然道：“若是如此……姨父姨母大可择选一名极为优秀的女子收为义女。虽是义女，却也是将军府的千金，入宫伴驾可谓两全其美。不知姨母意下如何？”
说罢，我一瞬不瞬地看着她，期待着如玉容颜上神色的变化。然而那沉郁的眉宇只是蹙得更深，朱唇翕动欲言又止，终只滑落一声愁绪浓得化不开的叹息。
我满心的欣喜也随之消散，空余浓愁。可若再给我一次选择的机会，我想自己仍会选择救走李鸾。
“入宫之人只能是鸾儿。”在我怔忪之际，姨母猝然开口说道，顿了顿语气一转，“不过，为今之计也只能找人代替鸾儿。所幸初来帝都，除府中奴仆外无人见过她的样貌，宫中画师也还未来得及入府作画呈于圣上。只是明日一早宫里的嬷嬷和画师便会入府，时间如此紧迫，寻得样貌品行年龄均适宜的女子，谈何容易？”
我就知道事情总会有转机，闻言立时激动难遏，“府内生得标致的婢子不在少数……”
思绪陡然一顿，姨母所忧虑之事，我大约明白了。
但见她眸光虚浮，不知看在何处若有所思，随后朱唇翕动道：“样貌固然重要，品行和才情俱佳才是重中之重。侍奉君侧的女子，若无过人的心智，如何博得君王的宠爱？鸾儿自小聪慧古灵精怪，加之将军府如今的权势，我并不担心她入宫会受人欺负。可若顶替鸾儿之人智乏，使其入宫无异于埋下祸根，此举实在太过冒险！”
这正是我细思极恐之处，若假李鸾的身份被人识破，欺君之罪……可至灭族。随便寻一女子替代李鸾入宫伴驾，别说姨父姨母会终日心惊胆战，就连我也会提心吊胆。
我一时哑口无言，怔怔地凝视着面前的人。她收回目光，撑起身子朝后挪动，扬手顺了顺发丝继续道：“如今右相卫尚清在朝中的势力越来越强大，卫后在后宫的地位也是日益稳固。卫相扳倒你们尹家立了大功，皇上对卫氏青睐有加，长此以往，前朝后宫怕是唯卫氏独大。目前能与之抗衡的，也只有你手握兵权的姨父了。”
她顿了顿，移眸看向我，神色复杂继续道：“皇族世家之中亦不乏才俊，博取政绩军功指日可待。崭露头角的寒门势力，若不趁机扩张壮大，终只会是昙花一现罢了。你姨父一介武将，智勇伐谋全然不在波谲云诡的宦海。若真被人抓住把柄，唯恐万劫不复。”
这番话令我心湖激荡，久久不能平复。猝然想起一事，忍不住问出了口，“姨母可有北境的消息？尹氏囚徒……是否安然抵达朢岭？”
姨母双眸一敛，神色复杂地撇开视线，默然半晌再次移眸凝视我叹道：“孩子，忘了尹氏吧……你还有姨母！”
算不得答案的答案，深深刺痛了我的心。尹氏……彻底覆灭了吗？若非姨母提及卫相，我还困在之前的迷雾中惶惑不已。此前我过于沉浸悲痛，竟疏忽了至关重要的一点，截杀爹爹之人，未尝不会截杀尹氏其他男囚。
依稀记起我之前似有耳闻，新政《精兵令》中有一条是：服奴役表现优异者可戴罪充军，将功赎罪。
想我尹氏之中多龙凤之资，当今圣上又极度惜才，尹氏再度崛起并非无望。忌惮于此的，无外乎想方设法扳倒尹氏的政敌。明杀不成，只能暗害，斩草除根不余遗患！当真狠毒！
时至此刻，迷雾渐散。雇请杀手暗害族人的元凶，那个极富极贵之人，极有可能便是扳倒尹氏的大功臣——右相卫尚清。
当朝国相兼国丈……杀他容易，查他恐怕堪比登天。他敢背着君上行事，必然是隐秘之至，令一般人无迹可寻。这等难度我也曾预料过，本想借助将军府的权势追查此事，岂料自己竟亲手置将军府于危难……想及此，心中的某些坚定开始动摇。
姨母的话大有深意，李鸾入宫为妃不仅是为实现姨父姨母望女成凤的夙愿，而且可以借此来扩张巩固将军府的权势地位。于我而言，重要的是如此一来便利于我追查仇敌。
倘若没有了薛霁……她未必不顾全大局而入宫……
思绪蓦地一顿，我不禁惶然，自己为何会有如此自私恶毒的想法？薛霁好不容易脱离凶险，我怎能盼着他死……甚至想置他于死地！
不，简直不可原谅！我绝不能毁他人幸福来成全自己的私心，更何况那是我的表妹，看着她痛苦，倒宁愿痛苦是我自己。
思绪再次蓦地一顿，脑中一闪而过的某个念头令我茫然——若我去代替她……
茫然随即被惊骇代替，良久不得平静。此时惊觉，自己的各种条件，竟如此符合顶替她。我虽不甚聪慧，却也不愚笨，而且有武功傍身。只是……自小到大，我从未想过要入宫，更遑论做皇上的妃子。
一个素未谋面且姬妾成群的男子，天下至尊且不可侵犯之人……未及深想便觉可怖！
可这是现下能想到的唯一稳妥之计，思绪顿时纷乱如麻，纠缠一处令我窒闷。
当下之危，唯此能解。我不想有负于商君陌……可他已然不在，若不能为他报仇雪恨，更是对不起他。
我无法说服自己与其他女人共侍一夫……可我并非要得到皇上的宠幸，多的是办法让他不碰我。
只要尽快查出真相，我再设法全身而退，未必不可。如此一想，发现代李鸾入宫竟都是好处。
暗忖良久，我终于下定决心，敛定心神抬眸去看姨母。但见她亦神色复杂地看着我，眸光交接的一刹那，皆是一愣。旋即回神，我略作沉吟道：“我来代替妹妹吧，时间紧迫已来不及觅得更合适的人了。”
岂料她听罢神色一凛，几乎想也不想开口否决，“不可……”见我愣怔，若有所思后继续道：“宫闱乃凶险之地，你肩负重任，姨母怎会让你去冒险！娘将你托付于我，我都还未来得及好好疼你，怎忍心置你于皇宫那等凶险之地。倘若你不得平安，我如何向娘交代，又如何对得起仙逝多年的姐姐？”
她言辞恳切，饱含疼惜的双眸明暗了几番，渐渐氤氲起雾气。
我闻言只觉心骸突然涌过阵阵暖流，亦湿了双眼。涌动在血脉之中的某种情，炙热如火，汇聚成一种坚毅的力量。一如当初面对爹爹之时，我愿倾尽所有也要护得他周全一般，此时此刻，亦如是。
眼前这个与我娘亲有着相同血脉的人，纵然倾我所有，也要护得她周全。我忍不住握紧她的手，绽放最动人的笑颜，一字一句道：“您把落月当做女儿可好？我只大妹妹不足两月，身形性情相似，由我代替她再合适不过了。莫非您信不足女儿的才智？”
晶莹的泪珠自那双美眸中溢出，顺着丝毫未留下岁月痕迹的玉容滑落。她娥眉颦蹙，唇瓣轻颤，“你这孩子……真是……姨母真不知该说什么好！”
看着眼前的人，我不禁失神。我们那早逝的娘亲，是否也如这般温婉慈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