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8【命运】
五月二十三日,休园。
距离扬州大盐商上次齐聚于此仅仅过去七天,局势却已经发生令人心慌的变化。
乔望山和沈秉文在漕衙监兑厅无功而返的事情无法隐瞒,仅仅一两天时间便传扬开来,虽说这在大部分盐商的意料之中,但是最终确认漕运衙门这次的决心,仍旧让他们惶恐不安。
更让他们感到恐惧的是,这几天漕运衙门对乔沈两家的针对还在继续,并且增加了几家中型商号作为目标,其中就包括那天表态支持薛淮的徐德顺和周岩。
简而言之,他们当中已经有人暗地里倒向漕运衙门,否则对方如何能够精准找出徐周两人?
盐商协会成立至今将近九个月,虽然他们都能从中获益,但是并未形成一个紧密团结的集体,因而此刻面对来势汹汹的漕运衙门,难免会有人心中打起退堂鼓,只是惧于站在乔沈二人身后的薛淮,目前还没人敢公然表态要退出盐协。
当他们收到沈秉文的通知,心里不禁升起强烈的期盼,只要薛淮能够解决漕运衙门的敌意,他们自然愿意一直留在盐商协会。
离约定的时间还有小半个时辰,十五名巨商便已到齐。
休园正厅之内,气氛沉肃且压抑。
巳时初刻,薛淮终于出现,众盐商在乔望山和沈秉文的带领下,连忙迎上前行礼道:“拜见厅尊大人!”
薛淮微微颔首道:“诸位免礼。”
他走到主位坐下,乔望山和沈秉文分列左右之首,余者相继落座。
薛沈两家已经定亲,私下里薛淮对沈秉文要执晚辈礼,但是在公开场合必须要维持官民有别这一准则,否则有心人就可以借此弹劾薛淮,虽说这很难动摇薛淮在天子心中的地位,却有可能让他和沈青鸾的婚事出现波澜,因而两人心照不宣,明面上不会留下任何话柄。
“本官很忙,所以长话短说吧。”
薛淮环视众人,平静地说道:“这段时间诸位面临的困难,本官已经听乔老和沈公说过。实不相瞒,漕运衙门权责专断,地方有司难以越权干涉,此乃朝廷明文法度。本官虽为扬州同知,理应庇护各位这样奉公守法本分行事的商贾,但在这件事上确实爱莫能助。”
这个开场白让厅内的氛围瞬间降至冰点。
一众大商人面面相觑,他们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薛淮身上,如今却得到这样一个绝情的回复,他们如何能保持平静呢?
难道要让他们去和漕运衙门斗?
所谓民不与官斗,就算他们不是普通的平头百姓,各家在官面上都有一些人脉,然而漕运衙门统管八省漕务,漕运总督单论实权甚至还在六部尚书之上,对方甚至不需要亲自出面,只对扬州段通判赵琮暗示几句,便能折磨得他们惶惶不可终日。
“厅尊。”
黄德忠在这些大商人之中,论资历和实力仅次于乔望山和沈秉文,当下见厅内一片死寂,他只能鼓起勇气开口道:“厅尊对我等照顾有加,按说我等不该一再叨扰厅尊,只是……如今坊间流言四起,都在说盐商协会竟敢和漕衙争利,如今遭到严查是咎由自取。我等家底还算坚实,一时半会能撑得住,那些小商号却没有这样的底气,就怕到时候盐协只剩下我们这十几家,那样也没办法成事。”
他这番话显然经过深思熟虑,盐协毕竟是薛淮亲自主持创建的成果,倘若他一上来就撂挑子,这一定会被视作对薛淮的威胁。
黄德忠只是想在盐协和漕衙之间找到一个两不得罪的方法,并无忤逆薛淮的胆气和意愿。
薛淮微微点头,不急不缓地说道:“黄员外,本官明白你们的担忧和难处,你们希望本官怎么做?”
黄德忠面露难色,余者亦如是。
方才薛淮开门见山说得清清楚楚,只要是在运河之上的货船,漕运衙门有权随时随地进行彻查,这是人家的权力范围,莫说薛淮只是扬州同知,就算他是江苏巡抚也无法阻止。
至于漕衙官吏吹毛求疵,稍有问题就扣船扣货,这件事确有可商榷之处,但是薛淮依旧无法代表他们出面。
归根结底,薛淮另外一个官职是监察盐政大使,他没有权力去质询和督察漕运衙门。
如果蒋济舟愿意给薛淮面子,那他可以居中调停一二,问题在于就连此间的商人们都知道,薛淮是朝中清流一党的中坚干将,而蒋济舟是宁党大员之一,两边之前的矛盾已经很深,蒋济舟怎么可能在意薛淮的脸面?
这似乎就能解释为何这段时间以来,薛淮始终没有出面去找漕衙官员商谈,摆明了对方不会松口,他又何必自取其辱?
除非薛淮愿意改换门庭,从清流骨干摇身一变成为宁党拥趸,而这显然是天方夜谭之事。
厅内的沉默持续蔓延。
“虽说本官无法出面帮大家斡旋,至少还能为你们分析一二。”
薛淮将众人的反应尽收眼底,坦然道:“其实这件事早晚都会发生。盐协筹备之初,本官就对你们说过,漕帮和漕衙会损失一大笔你们以往进贡的份子钱,这必然会引来他们的敌意和针对。如今漕衙针对的并非仅仅是乔沈两家或者盐协,其根本目的在于扼杀一切试图改变运河现状、争取一个公平环境的努力!”
乔望山肃然道:“厅尊所言极是。眼下漕衙还只是针对我们几家,相信要不了多久,各家的货船都会遭遇刁难。”
众人闻言不禁长吁短叹。
虽说他们家底丰厚,然而因为这将近一年的快速发展,几乎所有人的产业摊子铺得都比较大,如果各家的货船不敢再走运河货运,后续会引发一连串的恶劣影响,说不定就会走向覆灭的结局。
淮扬盐商固然实力强悍,但是大燕境内可不止他们擅于经商,徽商、浙商甚至是北边的晋商,都对淮扬江南这片富庶之地虎视眈眈,一旦他们在漕衙的针对下出现危机,那些人可不会错过这等天赐良机。
话说到这个份上,有人心里不禁打起小九九。
许观澜和刘郑等豪族倒下之后,新任盐运使黄冲能力和品格都不俗,再加上薛淮亲自参与其中的盐政改革,淮扬盐商的处境已经好转不少。
在这样的前提下,就算他们还要给漕衙上缴份子钱,依然能比以前过得舒服。
也就是说盐协哪怕不在,向漕衙低头也不是难以接受的事情。
只是在薛淮当面,没人敢第一个站出来表明态度。
“诸位是不是觉得,只要我等后退一步或者干脆解散盐协,漕衙就不会再针对我们?”
这个时候沈秉文不再沉默,他神情肃穆地望向众人。
王世林看了一眼薛淮的脸色,小心翼翼地说道:“沈兄何出此言?”
沈秉文冷笑一声,他知道有些人心里正是这种想法,当即沉声道:“诸位可曾想过,对于漕衙和漕帮而言,我等往年上缴的份子钱究竟是否值得他们这般大动干戈?”
王世林若有所思地说道:“莫非此事另有玄机?”
“玄机?这不过是漕衙的立威之举。”
沈秉文语调不快,却显得极为严肃:“近百年来,漕运衙门在运河上一言九鼎,漕帮仗着漕衙的庇护作威作福,从来没人敢违逆他们的决定,而今出现了我们这群只想谋求公道的两淮盐商。漕衙真正在意的不是那笔份子钱,而是认为我们胆大包天,竟敢自作主张,从而担心其他商帮有样学样!”
这番话可谓振聋发聩掷地有声,让不少人陷入沉思之中。
沈秉文继续说道:“重新上缴份子钱也好,直接解散盐协也罢,这并不会让漕衙放弃打压我等的想法,因为他们想要一直维系垄断运河的地位,那就必须杀鸡儆猴!简而言之,只有把我们这些淮扬商贾打痛了打怕了,往后才不会有人敢闹腾,而是大家一起乖乖做砧板上的鱼肉!”
“一言以蔽之,若是失去盐协的庇护,我们失去的会比现在更多!”
厅内陷入一片死寂。
薛淮端起茶盏,浅浅饮了一口清茶,心中对未来老丈人这番话颇为赞赏。
想要改变这些大商人几十年时间养成的惯性软弱极为困难,所以这段时间他任由事态发酵,即便他手里有着可以让赵琮立刻屈服的把柄,也没有着急忙慌地丢出去。
他不可能一直待在扬州,不可能无时无刻庇护盐协,如果这些大商人遇到任何困难都只想着寻求他的帮助,那么无论发展到什么地步都是一群扶不起的阿斗。
唯有让他们真切意识到盐协的价值和团结起来的力量,将来才有希望离开这片乡土,将足迹迈向更远的地方。
良久,薛淮放下茶盏,看向神情各异、大多满面纠结之色的巨商们,平静地说道:“诸位,本官虽然不能给你们提供直接的帮助,但是有几条建议可供你们参详。”
众人连忙看向他,无比整齐地说道:“恭请厅尊赐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