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9章 :杀头的买卖有人做,亏本的生意没人干
范景文此问一出,暖阁内刚刚被皇帝那番惊天剖析所点燃的炽热气氛,仿佛被兜头浇上了一盆冰水。
是啊,换回了白银。
在我大明,银才是硬通货,是朝廷征税的根本,是衡量巨富的标尺。
铜钱外流,换回了更贵重的白含银,从账面上看,似乎…并不亏?
左良玉那刚刚被点燃的怒火也凝了凝,他虽不通经济,但这个简单的道理他懂。
杀头的买卖有人做,亏本的生意没人干!
倘若无利可图,海商们又何必冒着滔天风险?
这是一个死结,一个看似简单,却足以推翻此前所有论断的死结。
左良玉与范景文的目光,不约而同地带着一丝紧张与困惑,聚焦在了皇帝身上。
皇帝的脸上竟没有半分被诘问的意外,反而笑了笑。
那笑容里带着几分悲悯,仿佛在看两个刚刚学会走路的孩童,在为一个高深的问题而争执。
他没缓缓转身,目光投向了殿门之外。
透过那雕花窗格,能看到一片铅灰色的天空,几只寒鸦在枯枝上瑟缩着,宫墙连绵,肃杀而寂静。
皇帝的声音也如这殿外的天气一般,清冷而悠远。
“范卿,你只看到了银子进来,却未曾看到…当数以万贯、百万贯、乃至千万贯的铜钱,如人身之血不断从这副躯体上流失时,我大明会得一场怎样的大病。”
朱由检收回目光,轻轻吐出了两个字。
“钱——荒!”
钱荒?!
范景文眼睛在一瞬间眯成了一条缝!
身为大明宝钞总行的行长,没有人比他更明白钱荒这两个字所蕴含的恐怖。
史书之中,每逢朝代末世,这两个字便如鬼魅般如影随形。
它不是简单的缺钱,它是一切市面萧条民生凋敝的开端,是一场看不见刀兵,却足以让天下分崩离析的瘟疫!
可他一直以为,钱荒的根源在于朝廷铸币不足,在于民间私藏…他从未想过,这背后竟还有一只来自海外的巨手,在疯狂地抽吸着大明的血液!
朱由检看着范景文那瞬间煞白的脸色,知道他已经领会到了第一层,便缓缓开口将这层地狱的景象为他们彻底揭开。
“当市面上的钱少了,而货物还是那么多,会发生什么?”皇帝的声音很轻,“很简单,钱,会变得更值钱。过去一枚铜钱能买一个鸡蛋,现在或许能买一个半。这听起来似乎是好事,对不对?”
他看着二人。
“但对天下百姓而言,这却是彻头彻尾的灾难!”
范景文几乎是下意识地开始思索,他的大脑飞速运转,将皇帝的话与自己多年来在地方上看到的景象一一对应。
片刻之后,他猛地抬起头,与身旁的左良玉对视了一眼。
那一眼,跨越了文武的隔阂,跨越了过往的陌生,只剩下源于智识被点通后的巨大骇然!
朱由检的声音继续在他们耳边响起,不疾不徐。
“于农人而言,他含辛茹苦,耕作一年,收获百石之米。往年一石米可售五百文,百石便是五万文。他用这笔钱可以缴纳赋税,可以买盐、买布、买农具,尚有结余。
可如今钱荒来了,钱值钱了,米价便跌了!一石米只能卖三百文,甚至两百文!他同样辛苦一年,收入却凭空少了三四成!”
“于手工业者,亦是同理。他织成一匹布,烧制一件瓷,往日可得之利,如今大打折扣。他们的收入都锐减了。然而……”
皇帝的语气陡然一沉。
“他们要缴纳的,以铜钱计数的各种苛捐杂税,一文都没有减少!”
“彼其娘之!”
一声粗鄙的怒骂毫无征兆地从左良玉的口中爆出。
他那张布满风霜的脸膛涨得通红,双拳紧握,青筋毕露,仿佛要将什么东西生生捏碎。
骂声出口,他才惊觉自己身在何处,顿时大骇,连忙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叩首道:“臣失仪!臣该死!请陛下治罪!”
却见皇帝只是淡然一笑,摆了摆手。
“起来吧。朕若因一句真情实感的粗话而罪人,那这天下怕是只剩下些口蜜腹剑之辈了。”朱由检的语气里听不出喜怒,“你能为此而怒,证明朕没有看错你。”
左良玉怔怔地抬起头,狼狈地站起身,退到一旁,胸膛依旧剧烈起伏,那一声骂的是那些海商倭寇,骂的是这荒唐的世道,更是骂自己此前竟然对此一无所知!
范景文看着这一幕,心中的震撼已经无以复加。
他震撼的不是左良玉的失态,而是皇帝那番话。
没想到!
他范景文自负饱读诗书,谙熟钱法,却从未从这个角度如此清晰地看透过钱荒对百姓的致命打击。
皇帝三言两语便将这其中的血泪与残酷揭示得淋漓尽致!
只听皇帝的声音再次响起。
“农人、匠人收入锐减,衣食无着,他们还会去买多余的东西吗?不会了。于是,商贾的货物便卖不出去,货物积压,只能关门歇业。
店铺倒了,伙计便失了生计。如此一来,整个市面交易不畅,百业凋敝,处处死气沉沉。这便是典型的通货紧缩,它扼杀的是我大明最底层的经济活力,是国朝的根!”
听到此处,左良玉和范景文只觉得呼吸都变得绵长而沉重起来。
左良玉忍不住慨叹一声,声音沙哑:“怪不得陛下说,此事之害,甚于辽东一场大败!辽东之败,不过折损一军一地;而此事,乃是自内而外,烂了根子啊!”
范景文则是喃喃自语,眼神中透着大彻大悟后的迷离与恐惧:“此……非战,而胜于战……这……也是一种战争!”
“说得好。”
皇帝赞许地点了点头。
就是要这样循循善诱,才能让这些身在局中的人跳出自己的那一亩三分地,以更高的格局去看待这盘关乎国运的棋。
他看着二人已经被彻底引上道的眼神,知道火候已到。
“方才朕说了,铜钱大量流出,导致我朝钱荒。按理说物以稀为贵,铜钱少了,它相对于白银,应该更值钱才是。对不对?”
范景文下意识地点头,这本是天经地义的道理。
“但吊诡之处,便在于此!”朱由检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讥讽,“因为张太岳的一条鞭法,我朝赋税征解皆以白银为准。这使得白银在我大明拥有了比铜钱更高的法理地位。它成了更高级的货币。朝廷对白银的强制性需求使得白银的价值被无形中人为地进一步推高了!”
“一边是市面上流通的铜钱越来越少,一边是朝廷和上层社会对白银的需求越来越大。这就造成了民间,尤其是百姓在完税之时,兑换钱银比率的巨大混乱与……血腥盘剥!”
皇帝的每一个字都像是一记重鞭,抽在范景文的神经上。
“朝廷官价,一两白银兑制钱一千文。这是天下皆知的定例。可如今,因为钱荒,因为百姓急于完税,他们必须用自己手中仅有的,辛苦赚来的铜钱,去市面上的钱庄、当铺兑换缴纳税赋所需的白银。”
朱由检的目光变得锐利如刀。
“这时候,那些钱庄会怎么做?他们会告诉你,如今钱不值钱了,一两白银要一千二百文才能换!过两日又要一千五百文!甚至到了税期最紧之时,便是两千文换一两银,你也得咬着牙换!”
“诸位,算一算这笔账。”
皇帝的声音在暖阁中回荡,冰冷而清晰。
“一个农民,他原本的税赋是白银一两。他只需凑够一千文铜钱即可。可现在他却要辛辛苦苦凑足一千五百文,甚至两千文,才能换到那一两白银去完税!他实际的税负,凭空,就增加了五成,乃至一倍!”
“他一年到头的收成,刨去吃用,剩下的那点血汗钱,可能就在这一次兑换之中被那些人盘剥得干干净净!甚至,还不够!”
“不够怎么办?只能卖地,卖房,卖儿卖女!一旦到了那个地步,离他们揭竿而起,还会远吗?”
这番话说完,整个暖阁死寂无声。
范景文的手,已经开始微微颤抖。
他死死地盯着皇帝,嘴唇哆嗦着,仿佛想说什么,却又发不出声音。
最终,他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从喉咙里挤出几个字。
“的确如此啊……”他的声音嘶哑,充满了无限的悔恨与后怕,“陛下…此前,臣也曾与三五好友,几位同僚,谈及过银贵钱贱之弊。可我等皆是就事论事,只以为是我大明内部钱法不彰,是奸商趁机牟利!今日听闻陛下之言,方才知晓,这内弊之外,竟还有如此巨大的外患在推波助澜!今日,方才知晓全局!”
他想起了过去在酒楼茶肆中,与那些自诩为经济之才的同僚们的高谈阔论。
他们引经据典,从汉之五铢,谈到宋之交子,分析得头头是道,最终却都把根源归结为朝廷监管不力,或是百姓愚昧。
何曾有人,将目光投向那片蔚蓝的大海之外?
将这盘剥百姓的无形枷锁,与那成船成船东渡的铜钱联系在一起?
没有,一个人都没有!
他们都是瞎子,一群自以为是的瞎子!
而真正睁着眼睛,看清了这盘棋的,只有眼前这位年轻的帝王!
朱由检看着范景文那深受震撼的模样,心中并无得意,只有沉重的紧迫感。
他要的,不仅仅是让他们震惊,而是要让他们行动起来。
于是,他抛出了最后一根,也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朝廷辛辛苦苦,开矿、冶炼、铸币,造出来的制钱是国之血脉,它本应在我朝疆域之内流通,促进商贸,百姓用之纳税,朝廷再用之养兵、兴利、赈灾。这,才是一个完整的循环。”
“可结果呢?”皇帝的语气中带着刺骨的寒意,“结果我们成了那个为他人做嫁衣的傻子!我们铸造的钱大半都流到了倭国,为他们那死水一潭注入了源源不断的活力!”
“朝廷铸币是有利可图的,此利名为铸币税。它本该是国库的一项进项。可现在呢?这项利润被那些往来于海上的走私商贾,攫取得一干二净!”
“更有甚者!”朱由检的声音拔高,“为了应对国内愈演愈烈的钱荒,朝廷不得不花费更多的成本,去开采那些愈发难采的铜矿,去铸造更多的新钱。但这就像是往一个底下漏着大洞的水池里灌水!我们这边刚把新钱投下去,那边,那些商贾便闻着血腥味扑上来,用各种法子将这些优质新钱换走,而后再次运往海外!”
“这极大地消耗了国库,透支了国力!长此以往,国库空虚,财政凋敝,朕拿什么去赈济灾民?拿什么去犒赏边军?拿什么去修河堤、建水利?”
“这,才是真正要命的地方!”
皇帝的话,彻底击溃了范景文最后的一丝侥幸。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那一口气里有恍然,有惊惧,有悔恨,更有无尽的悲凉。
“唉……”范景文慨叹一声,神情落寞,“细水长流,挖掘国运。若非陛下今日为臣等解惑,剖析至此,臣恐怕到死都不会明了,这些看似不起眼的坏事,汇集起来,竟是一场如此深不见底的浩劫!”
这是一场不见硝烟,却在挖掘国本的战争!
贼人以白银为饵,钓走大明赖以活命的铜钱;就在这一出一入、一贵一贱之间,便成了一道周而复始只出不进的死局。
大明的元气便在这无声的吐纳之中,被抽丝剥茧,源源不绝地渡过汪洋,去滋养那头隔海窥伺,早已磨利了爪牙的饿狼!
一旁的左良玉此刻却已经没有了先前的愤怒,也没有了范景文的感伤。
他那双锐利的眸子里,只剩下冰冷彻骨的杀意。
他握紧了拳头,骨节捏得发白。
既然已经知道了病因,也明了了这病有多么致命,那么接下来,就不需要再感叹,再悔恨了。
该,拔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