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1章 :胸中丘壑经纬天下,宫闱私议牵动帝心
暖阁之内,光影昏沉,唯有御座旁数盏宫灯,在金兽香炉吐出的袅袅青烟中,映出一片橘黄色的静谧。
左良玉与范景文二人已躬身告退,那沉重的殿门在他们身后缓缓合上,发出一声悠远而沉闷的响动,仿佛隔绝了两个世界。
朱由检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那口气息在微凉的空气里化作一缕白雾,旋即消散。
方才一番激辩与擘画,虽耗心神,却也让他胸中郁积的一股浊气尽数吐出,代之而起的是掌控乾坤的淋漓快意。
他端起御案上的温茶,那茶水早已微凉,入口却恰好能平息他因激荡而略显燥热的血气。
片刻的沉寂之后,他并未就此歇息,而是从御案一侧一个上着秘锁的紫檀木匣中,取出了另一份卷宗。
方才对左、范二人所言,不过是这宏伟蓝图的第一步,是为破而后立之破。
而这份卷宗上所书,才是立之根本。
皇帝修长的手指缓缓展开那质地精良的素白宣纸,目光沉静如水,在那一行行墨迹上从容流淌。
这卷宗名为《经世长策》,与方才给臣下看的破局之策不同,此乃为大明未来百年所规划的立国之纲,是深藏于皇帝心中的真正蓝图。
其核心,乃是一个序字,分三步走,环环相扣,层层递进。
其一,为币制一统。待国库白银充盈,便颁行《币制敕令》,以“崇祯元宝”标准银币,尽收天下财赋之权柄,为帝国定下万世一统之金融根基。
其二,为财政良循。将海贸之利以定制分为四股:三成强水师以巡七海,三成入国库以安社稷,二成归内帑以备非常,二成投资格物以利创新。如此,则帝国之血脉,方能源源不绝,自我强盛。
其三,为经略四海。待国富兵强,则以贸易为缰,以银钱为刃,东可制扶桑大名之兴衰,西可易泰西诸国之奇技。最终于海外要冲广设港口,变商品之利,为号令天下之权。
朱由检的目光在纸上缓缓滑过,胸中自有丘壑万千。
这终究只是他脑海中一个宏大的构思,是为未来帝国画下的一道龙骨。
至于其血肉如何填充,细节如何调整,仍需在日后的风云变幻中,因时而动,因势而变。
一策定百年,不过是痴人说梦,唯有随时而易,方是真正的经世之道!
将那份《经世长策》重新锁入紫檀木匣,朱由检感到一阵深沉的疲惫袭来。
他挥了挥手,屏退了角落里侍立的内侍,独自一人靠在龙椅上闭目养神。
暖阁内,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然而,心神方一松弛,一些纷乱的思绪便不受控制地涌了上来。
半梦半醒之间,那些最近朝臣们在奏折中旁敲侧击,宫中老太监们欲言又止的立后之题,再次如幽灵般浮现在他脑海。
一想到“皇后”,一个名字便立刻与之绑定,而这个名字,又牵扯出另一个让他如鲠在喉的身影——周奎!
朱由检的眉头在无意识间便紧紧地蹙了起来。
周奎,这个名字,简直就是中国五千年历史上,“国丈”这一特殊身份所有负面形象的集大成者。
他的所作所为,完美地诠释了何为卑劣无耻,何为贪婪短视,何为市侩小人!
那一段段荒唐而耻辱的记忆,如同烙印般刻在朱由检的脑海里。
历史上,周奎因女儿被选为信王妃,在他朱由检登基后,一步登天,被封为嘉定伯。
自此,此人便如饿鬼附体,利用国丈的身份在京城内外疯狂敛财。
霸占良田,侵吞产业,接受百官的贿赂,贩卖官爵的门路……无所不用其极,迅速成了京师首屈一指的巨富。
然而,其人对财富的占有欲已经到了一种病态的程度,府中金银堆积如山,却只进不出,一毛不拔,吝啬到了骨子里。
而最能体现其卑劣人性的,莫过于那场国难当头的“捐款”闹剧。
那一幕,在朱由检的脑中是如此的清晰,如此的……恶心。
天下糜烂,闯贼蜂起,建奴叩关,国库空虚得能跑老鼠。
边关的将士们衣衫褴褛,食不果腹,军饷已经拖欠了数月。
万般无奈之下,崇祯竟落魄到要放下天子之尊,号召满朝文武,皇亲国戚,捐款助饷。
而他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自己的老丈人,富甲京城的周奎。
崇祯天真地希望,周奎能带头捐出一笔巨款,为百官做出表率,以解燃眉之急。
于是,他派了心腹太监亲自到周奎府上传旨,言辞恳切。
然而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足以让任何一个有血性的人气得浑身发抖。
周奎那张老脸一听到捐钱二字,瞬间便垮了下来,随即,一场登峰造极的表演开始了。
这位堂堂的国丈,竟抱着太监的大腿,涕泗横流,放声痛哭。
哭声之凄厉,仿佛不是要他捐钱,而是要掘他家祖坟。
“老公祖啊!您这是要了老朽的命啊!”他哭嚎着,声称自己家徒四壁,穷得叮当响,哪里有钱捐款。
为了增加说服力,他还拉着太监在府中参观,指着那些故意摆出来的破旧家具,哭诉自己身为国丈,生活如何清苦,全靠宫里的皇后女儿时不时接济,才能勉强活下去。
那演技,那神情,闻者伤心,见者落泪。
若非知其底细,恐怕真要以为这是哪家落魄的孤苦老翁了。
消息传到宫里,周皇后羞愤欲绝,只觉得自己的脸,乃至于整个皇家的颜面,都被她这个父亲丢到了尘埃里。
她没有办法,只能从自己省吃俭用,从牙缝里省出来的五千两体己银中,派人偷偷送出宫去交给周奎,含泪哀求他,无论如何也要把这笔钱捐出去,为皇家,也为他自己,保住最后一点脸面。
然而,无耻是没有底线的。
朱由检想到此处,牙关都不禁咬紧。
周奎收到女儿送来的救命钱后,人性的贪婪战胜了最后的一丝亲情与廉耻。
他竟然将女儿给的五千两白银,私自扣下了二千两!
然后,又从自己那堆积如山的金银中,极不情愿地拿出些许,凑了个数,哭哭啼啼,如同割肉一般亲自送到了户部,作为他“倾家荡产”的捐款。
事后,他还不忘四处宣扬,为了给国家捐款,自己是如何砸锅卖铁,勒紧了裤腰带,俨然一副忠贞为国毁家纾难的悲情模样。
满朝文武,哪个不是人精?
看到连国丈都只捐了这么一点,还如此惺惺作作,大家便都有了默契。
于是,这场由皇帝亲自发起的“爱大明捐款”,最终在周奎的“表率”下,成了一场彻头彻尾的闹剧,不了了之。
而最终的结局,则是对周奎此生最大的讽刺。
李自成攻入北京,崇祯自缢煤山。
这位周国丈没有丝毫与国同休的念头,也没有半点为女儿殉节的哀思,他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换上一副谄媚的笑容,大开府门,卑躬屈膝地迎接闯王的大军,献上早已准备好的金银珠宝,只求能保住自己的万贯家财和一条狗命。
只可惜,他遇到的是更不讲规矩的刘宗敏。
“追赃助饷”的酷刑之下,这位哭天抢地坚称自己是穷光蛋的老混蛋在被折磨得不成人形之后,终于被起义军从他府中的地窖、夹墙、乃至床底之下,搜出了“银七十万两,珍宝货玩无算”!
七十万两白主!
他当初宁可看着女婿的国家灭亡,也舍不得捐出的十万两,最终被闯军用最残酷的拷掠手段,连本带利全部榨了出来。
每每想到此处,朱由检都觉得胸口堵得慌,混杂着恶心愤怒与悲凉的情绪让他几欲作呕。
正是因为这段刻骨铭心的历史,这一年多以来,虽然周氏以信王妃的身份入宫,虽然后宫之中除了那位因联姻而来的蒙古靖北妃,便只有她一位女子,但他始终没有正式册封她为皇后。
可是……
朱由检的思绪又从对周奎的憎恶,转向了他的女儿,那个至今仍只是“周妃”的女子——周静姝。
她是在天启末年那场大选之中,由当时的皇后张氏亲自在众多候选的大家闺秀中,为信王朱由检选定的王妃。
张皇后看中周静姝的并非其家世,恰恰是因其家世普通,没有外戚干政的根基。
更重要的,是张皇后对她的评语:“性情贞静,举止端庄。”
沉稳,实在是沉稳。
朱由检此刻回想起来,这一个“静”字,简直就是对周静姝过去这一年多宫中生活的最好写照。
朱由检想起了那些午后,他处理完政务,偶过坤宁宫的侧殿,透过窗纱,看到她正带着几名小宫女坐在织机前,亲手纺纱织布。
夕阳的余晖洒在她专注的侧脸上,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光,那份安宁与祥和,与这紫禁城中的权力倾轧人心诡谲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宫中按例为她添置新衣,她却总是将那些华贵的料子封存起来,身上穿着的,往往是浆洗过多次,颜色略显陈旧,却依旧干净整洁的旧衣。
她说:“陛下尚在为国事操劳,天下百姓尚有冻馁之虞,妾身安能独享奢华?”
而且,每月的用度,周静姝总是只取所需,甚至连宫中的餐食,也时常告诫御膳房,不可铺张,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
这一桩桩,一件件,都与朝堂之上那些官僚的奢靡之风,与她那个未来可能会贪婪无度的父亲,形成了何其讽刺与鲜明的对比!
越是想起周静姝的好,朱由检就越觉得头疼。
那是一种撕裂般的矛盾感。
她具备了一个完美皇后所应有的一切品德:贞静、贤惠、节俭、仁慈,顾全大局,不慕荣利。
若立她为后,则六宫必定安稳,天下亦可得一贤后之表率。
其父为国之蠹虫,其女为天下之仪范。
这对父女,简直就是人性两极的最好写照。
朱由检睁开眼睛,眼中满是疲惫与挣扎。
他能以雷霆之势,为大明规划出一个波澜壮阔的未来;他能用帝王心术,将骄兵悍将与老成谋臣玩弄于股掌之上。
可面对这桩看似简单的“家事”,他却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棘手。
废妃,另寻他人?
朱由检的指节,无意识地蜷曲起来。
脑海中浮现出周静姝在织机前那娴静的侧影,那份不染尘埃的品性,让他心中一痛。
她并无过错,甚至可以说,她是他心中最完美的皇后人选。
那么,立后?
可一旦册立,周奎便如影随形。
这个名字就像一根毒刺深深扎在他的记忆里,皇后的父亲,天然就是勋贵集团的核心之一,是所有攀附钻营之徒的天然旗帜。
打压轻了,如隔靴搔痒,只会助长其在暗处的贪婪;打压重了,又恐让宫中的静姝难堪,伤了本就淡薄的夫妻情分,让她在天下人面前抬不起头。
这似乎是一个死结,一个无法解开的死结。
暖阁内的烛火,轻轻地跳动了一下,仿佛也感受到了这帝王心中纠结的烦闷。
然而,就在那火光摇曳的一瞬之后,竟陡然变得无比稳定,静静地燃烧着。
那昏黄的光晕映在朱由检的眸子里,也渐渐熄灭了所有的波澜,只剩下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
他的嘴角,忽然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笑意。
是了,朕为何要选?
他是天子,不是被逼入绝境的赌徒,不必在两个糟糕的选项中择一而取!
一株绝美的兰花,其根部却已然腐朽,甚至散发着恶臭。
若想保其清雅芬芳,不使其一同枯萎,难道要日日修剪枝叶,徒劳无功吗?
不。
唯一的法子,便是用最锋利的刀,在无人看见的深夜,将那腐烂的根悄无声息地割离,再为其换上干净的沃土。
如此,花,还是那朵花,甚至会开得更加明艳。
一念至此,心魔顿消。
朱由检的手指在光滑的御案上轻轻叩击了一下,发出“嗒”的一声脆响,在这死寂的暖阁中,显得格外突兀,也格外清晰。
他没有抬头,声音平静无波,仿佛只是在吩咐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
“王承恩。”
一直侍立在阴影中的王承恩悄然上前,躬身垂首:“奴婢在。”
“传旨,”皇帝的声音没有任何温度,“着东厂提督周全,即刻来此见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