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8章 深宅大院,女人心计
六月十一这日,尤二姐对镜理妆,镜中人儿眉眼含春,肤若凝脂,却不敢施以浓彩,只薄薄敷了一层茉莉粉,点了些玫瑰胭脂在唇上。一头青丝挽成髻后,单簪一支白玉簪,玉质温润,更衬得云鬓乌黑。
身上则穿着月白绫裙,既不失大家闺秀的端庄,又透出几分风流态度。
尤氏见她这般品貌,又是欣慰又是忐忑,轻叹道:“今日成败,全在你造化了。切记谨言慎行,夫人问什么便答什么,不可多言。”
随即,尤老娘、尤氏、尤二姐被引至德本堂东耳房,见元春正坐在炕上,穿着一件家常的玫瑰紫绫衫,母女三人忙见礼。
元春含笑让座,目光在尤二姐身上细细打量,赞道:“好个齐整的妹妹,我瞧着竟比画上走下来的还标致。”又问尤二姐:“平日在家做何消遣?”
尤二姐柔声答道:“回夫人话,不过做些针线,偶尔读一点子书,些须认得几个字。”声音娇柔婉转,似黄莺出谷,又带着几分怯怯。
元春执起茶盏,轻呷一口,对尤氏问道:“今日你们过来,可有什么事要说的?”
尤氏与尤老娘对视一眼,脸上升起红云,犹豫了一会子,她对尤二姐道:“二妹妹,你且去外头候着。”
待尤二姐退出,尤氏这才对元春道:“蒙夫人与郡公爷收留,这般恩德实在无以为报。想着我这二妹妹年纪渐长,若能留在夫人与郡公爷身边伺候,也算我们尽些心意。”
说到此处,她实在不好意思再往下说,便看了眼尤老娘。
尤老娘会意,接话道:“夫人明鉴,我们如今寄居在此,终究名不正言不顺。若二姐儿能得夫人与郡公爷青眼,收留为郡公爷的房里人,我们也好安心住下,日夜为夫人祈福。”
说罢,悄悄观察元春神色。
元春执茶盏的手一顿,心下明镜似的,知道这是尤家母女无依无靠、为自己谋前程的法子。只是,她虽贤良大度,此刻也难免有些不是滋味。想起夫君袁易如今虽只有两房妾室,可早已定下的秦可卿前日刚搬进府来,如今尤家又急着塞人,这接二连三的,任谁心里能痛快?
见元春沉吟不语,尤氏忙补充道:“二姐儿虽愚笨,针线女红倒也来得,定会好生服侍夫人,在夫人跟前端茶递水,绝不敢有半分懈怠。”
元春将茶盏轻轻放下,缓缓道:“你们的意思我明白了。只是我曾听闻,你家二姐儿早已与人指腹为婚了?”
此话一出,尤老娘、尤氏都不由尴尬起来。
尤氏粉面更红,不好意思说这事儿,再次看了眼尤老娘。尤老娘只得将尤二姐与张华指腹为婚之事细细说了一番,又道昨日张家已退婚,张守业亲笔写了退婚文书,末了道:“如今这婚约已了,二姐儿是自由身了。”
元春听完,再次沉吟,良久方对尤氏道:“这等事儿,终须与四爷商议。你们且回去等候消息,今日午时我便与四爷回禀此事,届时看四爷怎么说,我再遣人传你来与你说明。”
尤老娘、尤氏闻言,知道此番只能到此为止,于是起身告辞。
尤氏不忘将尤二姐又叫了进来,让尤二姐向元春辞行。
尤二姐行礼时不禁抬眼,撞上元春若有所思的目光,这目光如明镜般透彻,仿佛能照见人心深处的念头。尤二姐心头一颤,忙羞怯地垂下眼帘。
待尤家母女回到住处,尤二姐忙问经过。尤老娘将元春的话说了,叹道:“如今只看郡公爷的意思了。”
尤二姐低头不语,心中七上八下,既盼着好消息,又怕希望落空。
……
……
元春并未因尤二姐的事儿,立时去立身斋打扰袁易听林如海授课,故候至午时,待袁易用罢午饭,方柔声开口:“四爷,今日尤老娘、尤氏携尤二姐来请安,倒提起一桩事。”
袁易抬眼:“哦?何事?”
元春便将尤老娘与尤氏所求细细道来,言语间既不失主母的端庄,又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斟酌。她说话时,目光始终未离袁易面容,似要从那平静无波的眉宇间,窥出些许端倪。
袁易静静听完,心下暗自玩味:这尤老娘与尤氏倒是好生急切,非但急着要将尤二姐送来作妾,竟还雷厉风行,昨日就让张家写了退婚文书,倒是利落的手段。
他慢慢饮了口茶,不立即答话。
元春嫣然一笑,问道:“四爷意下如何?”
袁易放下茶盏,道:“秦姑娘是早就定下的,她尚未过门,若先纳了别人,倒是不妥的。”他略顿一顿,见元春凝神细听,续道:“你告诉尤氏,就说此事且不急,待过个一二年,我再做决定。”
元春听到这话儿,便知他心中对尤二姐并非无意,只是不急于一时罢了。她心下暗叹:这尤二姐果然是个惹人怜的,连四爷都动了心。她点头应道:“四爷考虑得是,原该以秦姑娘为重。”
其实袁易确实对尤二姐有些兴致。此女乃是原著里的金钗之一,且正值青春妙龄,容貌姣好,体态风流,温柔和顺。不过若论起真来,他其实对尤三姐的兴致更多一些。只是这话不好对元春明言,暂且按下了。
当下元春亲自伺候袁易往卧室午睡。待袁易睡下,元春轻手轻脚退出,便遣人将尤氏传唤至她的院落相见。
不过一刻钟工夫,尤氏已匆匆赶到元春所居院落。元春请她坐了,将方才袁易的话传达,又特意添了一句:“四爷既这般说,想来心中已有计较,你们且宽心等待便是。”
尤氏是个明白人,得知了袁易及元春的意思,知道此事急不得,忙起身道谢:“多谢夫人周全。既是四爷的意思,我们自然遵命。”又说了几句闲话,见元春面露倦色,便知趣地告辞离去。
回到后院,尤氏径直来至尤老娘的住处。
尤老娘正与尤二姐、尤三姐坐在临窗大炕上做针线,炕桌上散着各色丝线,见尤氏进来,三人忙放下活计。
尤老娘迫不及待地问道:“如何?夫人如何说?郡公爷可答应了?”
尤氏在炕沿坐下,接过尤三姐奉上的茶,将元春的话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尤老娘听完蹙起眉头,语气中透着焦虑:“咱们这般急着安排,郡公爷为何偏要等一二年?莫非是嫌咱们家世不够?还是觉得二姐儿不够好?”
尤二姐原本含羞带怯地低着头,闻言也不由抬起眼帘,秋水明眸中闪过一丝失落。
尤氏劝道:“妈太过心急了。以我看来,郡公爷既这般说,夫人又这般传达,想来郡公爷与夫人皆是有意要让二妹妹过门的。”
尤老娘急得拿起蒲扇使劲摇了几下:“可若拖个一二年,那位秦姑娘岂不要先过门了?届时她先得了宠,再添上其他女子,你二妹妹便是挤进来,又能得什么好位分?况且,若一二年后,郡公爷改了主意,不愿纳你二妹妹过门,又该如何?咱们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尤氏道:“话虽如此,可这既是郡公爷的决定,咱们便唯有遵从。二妹妹这般品貌,便是等上一二年,想来郡公爷届时多半会纳二妹妹过门的。这期间咱们唯有耐心等待,且自然不能将二妹妹另许了别人。”
尤老娘长叹一声,将蒲扇掷在炕桌上:“罢,罢!既然你都这般说,咱们也只好等着了。”又转向尤二姐,见她低垂粉颈,一副怅然若失的模样,不免心疼,“我的儿,委屈你了。”
尤二姐轻摇螓首,声若蚊蚋:“妈说哪里话,我不委屈。”
当下一家子又说了会子话,尤氏自回自己院落去了。
尤二姐则回到自己房中,对着妆台上的镜子细细端详。镜中人儿眉如远山,目似秋水,正是最好的年华。她暗忖:“说是要等一二年,或许期间我寻着机会好生奉承郡公爷,便能早日过门了……”
想到此处,不觉粉腮飞红,用团扇掩了面。
忽然,尤三姐蹑手蹑脚地进来,见二姐对镜发呆,笑着打趣道:“二姐姐这是做什么?莫不是顾影自怜,迫不及待要做那郡公爷的小老婆了?”
她挨着二姐坐下,夺过她手中的团扇,又笑道:“要我说,何必急着给人做小?纵然是位尊贵的郡公爷,终究是妾室,何须这般上心?”
尤二姐被她道破心事,越发害臊,夺回团扇轻拍她一下:“休要胡说!我何曾着急了?”
尤三姐却正色道:“其实,我倒是巴不得此事等上一二年。咱们姊妹自幼相依为命,若能多相处一二年,岂不强似早早分离?”她握住二姐的手,语气真挚,“况且,我冷眼瞧着,这深宅大院看似富贵,实则规矩繁多。二姐姐这般柔顺性子,还是多准备一二年为好。”
尤二姐心中百感交集。她认为妹妹说得在理,可一想到那日见过的郡公爷,那般英武尊贵……教她如何不心生向往?
……
……
秦可卿擅长人情世故,才搬入郡公府后院短短两日,便备下各色礼品,一一送往各处。
这日午后,薛宝钗正在房中翻阅账册,忽见莺儿捧着个锦盒进来,回道:“姨奶奶,那位秦姑娘遣人送了这个来,还说想来给姨奶奶请安。”
薛宝钗打开锦盒,见里头竟是一对玉镯,乃贵重之物,便对莺儿道:“你去请秦姑娘过来坐坐,就说我得了些新茶,请她来品鉴。”
不过一盏茶工夫,秦可卿带着瑞珠袅袅而来。
薛宝钗亲自迎至院中,含笑携了秦可卿的手道:“姑娘何必这般客气,才搬来就忙着各处走动,倒叫我过意不去。”
秦可卿笑道:“咱们也算是旧相识,该来请安的,只是恐打扰了清静。”
二人携手进屋,分宾主坐了。
莺儿奉上茶来,秦可卿接过细品,赞道:“果然是好茶,清香甘醇,非寻常茶叶可比。”
薛宝钗笑道:“这是近日从南边捎来的,你若喜欢,待会包些带去。”
两人说起了闲话,从针线女红说到诗词歌赋。
二人说话间,瑞珠与莺儿侍立在一旁。莺儿见瑞珠今日穿着崭新的水红衣裳,头上戴着金簪,心下暗骂:“这个小蹄子,不过是个丫鬟,打扮得倒比寻常人家的小姐还体面!”
这时,秦可卿见案上摆着个未完工的香囊,赞道:“这绣工真精致,不知是谁的手艺?”
不待薛宝钗回应,莺儿便得意道:“这是我们姨奶奶前儿赏我的花样,我闲着无事绣着玩的。”说着故意将香囊翻过来,“你瞧这反面的针脚,可是半点不乱。”
瑞珠细看,果然针脚细密整齐,却悄悄给了莺儿一个挑衅的眼色,道:“我们姑娘前儿也赏了我一个花样,我正绣着,改日绣好了也请你指点。”
莺儿则悄悄对瑞珠做了个鬼脸,道:“那可不敢当。”
两个丫鬟暗中较劲,薛宝钗与秦可卿却看似相谈甚欢。
薛宝钗见秦可卿言谈举止不俗,心中暗忖:“难怪四爷这般看重,非但容貌出众,且是个玲珑剔透的人儿!”秦可卿见薛宝钗待人接物大方得体,暗自感叹:“这般气度,当真不愧是大家出身!”
坐了两刻钟,秦可卿方起身告辞。
薛宝钗命莺儿包了好些茶叶,又取出一柄团扇:“这扇子亦是近日从南边捎来的,我瞧着这扇面上的海棠雅致,正配姑娘的气质。”
秦可卿推辞不过,只得收了。
送走秦可卿主仆,莺儿对薛宝钗道:“姨奶奶可瞧见了?那瑞珠丫头眼睛滴溜溜地转,一看就是个心思活的。”
薛宝钗轻叹道:“她主子尚且知道礼数,你何必与她计较。”
莺儿心里暗想:“这秦姑娘虽会做人,终究是个后来者,我们姑娘可是最早来的,比起夫人还早呢,断不能让她压了过去。”
秦可卿回去后,瑞珠一边帮她更衣,一边道:“那莺儿好生张扬,不过是个丫鬟,倒似不将姑娘放在眼里似的。”
秦可卿正色道:“薛姨奶奶是四爷跟前的人儿,咱们该敬着才是。你日后见着莺儿,也要以礼相待。”
瑞珠嘟着嘴应了,心里却不服气。
秦可卿望着镜中的自己,回想这二日与这府上一些女眷的交际,包括了今日与薛宝钗的一番交谈,心中暗忖:“这府中人际关系错综复杂,往后行事须得谨慎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