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3章 天地万物无可不算
长安,崇玄馆。
和尚如今被称作观阎法师。
他一身宝贵的僧衣,转动念珠,诵念了一番经文,睁开眼时,便见到华美恢弘的道家屋舍,有许多道士、锦衣的贵族子弟穿行其中。
“法师诵完经了!”
有位官员之子眼疾手快,疾步行到和尚身前。
他捧着经书问:
“法师,‘行无为,行柔弱,行守雌,勿先动’要如何解?”
和尚不禁叹了口气。
如今的天家,尊老子为李姓先祖,听说还想把老子封作是皇帝,被张九龄劝谏住了。
皇帝较之前的几位,格外崇道,建了崇玄馆这样招收学生,让官员、贵族弟子修习的学馆——本来这也没什么。
但他毕竟是个僧人。
如今被人请来在崇玄馆,人人道衣,独他一身僧袍。
每个人路过都要看上好几眼。
崇玄馆中,向来有消息灵通之辈,听说这和尚与张果老有渊源,便试着向他请教道法。和尚恰巧会一些,不忍那人学岔法子,随口答了两句。
之后,他被追问的就更多了。
虽然叹息。
和尚还是耐心解答。
“此三戒。‘无为’非是让人躺着不动,而是循天理而动,不妄为。”
“‘柔弱’、‘守雌’是教你们谦下,如水一般,利万物而不争。‘勿先动’是教人遇事冷静,三思而后行。”
官员之子听了,感慨法师博学,连道家的三戒都了解的这般清楚。
身后又有人挤过来,请教问。
“什么叫循天理而动?”
和尚本想以扫地来譬喻,但见这几个年轻人一身华贵,腰配美玉,想来也没扫过地。
他便改了说辞。
“譬如园圃之中,有一株你心爱的杏树,春雨淅沥时华发,开出满树花朵。仲春开始坐果,夏日到时候,果实已经长成。寒风一吹,树叶就凋零满地。”
“这是这棵树,在天地间运行的道。”
“在春日观花,在夏日树下乘凉,品尝杏子。不因爱惜花卉之美,强行让杏花停留,也不因爱吃杏子,落果后也要催出杏树生长。”
“生生死死,生灭自然。”
“即是无为。”
和尚开口就是道来道去,这两个月下来,他也有些习惯了。
和尚解答的时候,还隐晦地劝了下,莫要让他一个僧人继续在崇玄馆里讲道经。
这些世家子和官员子没听出来。
有人继续请教:
“戒勿喜邪,喜与怒同,不知又是什么意思?”
和尚叹道:
“过度的狂喜与暴怒,都会让心神动荡,失去清净之本。修行之人,当守中和……”
官员之子还有些不明白。
他问:
“可是,我听闻有许多修道之人,性情却很懒散。”
“甚至张果老先生,听闻也是性情中人,隐居在中条山里,时常大笑大哭,大悲大喜。”
“这难道合乎道法吗?”
官员之子问出这话,让和尚无端想起了江先生。
他同那位仙人相识的时间不长,只记得对方每每巳时才睡醒,起来的时候巷口的饽饦都要收摊了。
又爱熬夜,经常读着话本游记,或是与人饮酒,或是自斟自酌,时常到三更天才睡下。
和尚不禁微笑。
想到那位,这段时间在崇玄馆的烦闷也淡了许多。
他开口,半个崇玄馆的目光就汇集在他身上。
“渡河需用船,到岸不需舟。”
“你我还在舟船上,随着江河而流。”
“但有的人却已经抵达岸边,不再需要尊崇三戒,或是俗世的礼仪。”
“因为道法圆融,已经不再是尘世中人了。”
“便为率性。”
“为归真。”
“为通达。”
观阎法师说的恢宏大气,官员之子想到此人与张果老交游密切,还真是见过世外高人。众人听的心向往之,认真行了个礼。
“谨受教。”
“多谢法师为我等讲解。”
和尚竖起手掌,对着这些人,无奈回了个佛礼。
等众人散去。
他才继续拿起笔,在纸上誊抄着什么。写了许多废稿,和尚也不在意,脚边就是一个火盆,写完的东西都在里面烧成灰烬,不在崇玄馆中存放。
远处的人收回目光,渐渐走了过来。
那人打扮的像是世家子弟,腰间有个竹筒,里面有许多竹算。
和尚抬眼,以为又有人来问他东西,正要放下笔,准备为人作答。
这人仔细端详他。
忽而开口。
“高僧还是早些回去吧,远了这崇玄馆。”
“不然以如今这一脸死气……恐怕过不了多久,就要死了!”
说完,邢和璞袖手,等着这人惊讶畏惧,或是斥骂,或是追问他。
等了一会,却只见到和尚脸上微微讶然,问他。
“足下善卜寿数?”
邢和璞一怔,他大笑:
“天地万物,人寿生死,日月雷电,我无可不算。”
说完,邢和璞端详着和尚,这人除了一脸死气,脸上却没有惊惧,也没有起身斥骂他。
“你不惊讶?”
和尚想了想,如实说:
“许多年前,曾经有人对我说过,我有三次生死之难。如果足下所言不差,那么第三次恐怕就快要应验了。”
邢和璞稀奇的很。
他只是在和尚给人讲道的时候,多看了几眼,发现这人实在是有趣。
既有大富大贵的命数,偏偏本身又是僧道。
邢和璞在心中稍稍推算,一哂。
原来是个活不长的。
他听这人讲道时颇有道理,言之有物,说的比较合他心意,才出言提醒了一句,免得这人被荣华富贵害死了都不知道。
如今才得知,这人竟然死过两次?
疑问充满了他的心中,如果有三次灾,那前两次到底是怎么活过来的,邢和璞想着,心里发痒,抬手算了算,再看这和尚的命数。
怎么都迷离不清,看不出这人自说死过两次是怎么回事。
到了最后,他气急了,甚至动用竹算推演一番。
“你真死过两次?”
和尚颔首。
他如实说:“都在开元十三年。”
开元十三年能有什么?除了个天子封禅,好似什么也没发生。
邢和璞被逼急了,问:
“是谁同你说的?”
和尚不答,老恩人喜清净,他还不至于报出老恩人的名讳。
他不说,邢和璞却想起来了。
这和尚是圣人想要见张果老,征召的官员来到中条山草庐前,果老不至,又见和尚出来行礼,才被请过来的。
“莫非是张果老?”
和尚闭口不言。
邢和璞笑起来,他解下腰间的竹筒,把那些竹算全都倒出来,在墙上写写算算,篇幅越写越长。
崇玄馆的人见到,都很诧异,不知道这是在做什么。
众人打量着墙上的字迹,却像是天算一般,他们都看不懂写的什么,只有和尚坐在近处,众人问和尚,这观阎法师也不答。
邢和璞低声喃喃。
“怪事,妙事……天底下怎么还有我算不出来的事?”
“我偏要算出来。”
“定要看看,开元十三年到底是个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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