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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弹指间的美好

  

tuejun1400:00:00cst2016

  短短十年间,横源以水果负名,广传南青,盛有“果香溢十里,无粮果为食”的美誉,主产苹果、桃、李子、梨、西瓜、橘、柚,另外从外乡引进草莓、离枝、红龙、龙眼、葡萄等十数种珍品,深受三教九流喜爱,连一些皇亲王侯也情有独钟,每到成熟时节,四面八方的千里急送纷纷而至。

  横源少有良田种植谷粮,水果生意兴隆,使得一个接一个地随波逐流,弃了锄头转行果农,不仅翻了良田,还开垦霸占了山野。

  所以在横源见到水果烂大街并不奇怪,假若能见到青青禾苗或是金黄谷浪的田地那才叫稀奇。

  横源的水果行业之所以如此空前绝后地兴起,还得归功于花果园的庄主,欧阳亢。

  十年前,从关东遥遥而来的欧阳亢来到横源继承家业,当时水果行业并不如时下,显得有些萧条,百姓大都自给自足种些果树,仍然以务农为主,只有花果园经营着一些水果生意。身为花果园庄主的欧阳亢从小在世世代代经商的欧阳家长大,耳濡目染,经验老道,当他刚到横源时,就看到了瓜果行业的前景。除此之外,欧阳亢发现横源地利绝佳,不仅土地肥沃,而且气候温润,非常适合一些他以前在书籍上看到的奇珍异果生长,故而命人远到他乡采购稀有水果的种子,除去花果园本有百亩田地,另还再向当地户部租借五十亩良田,用以种植其他一些普通水果,丰收时节收成显著。

  欧阳亢富有野心,不拘泥于眼前的小利益,欲开拓果园地面,打造一个水果之乡的横源,遂心生一妙计:分发种子给农户,付金托人栽培,收成之时,再以低价按斤两收购。

  起初欧阳亢只不过找了三户人家,直到收成,钱财一分不少地交付后,凡是听闻此事的人纷纷跃跃欲试。

  花果园从未因生怕别人家分刮这一香饽饽抢了财源而限制亦或阻拦,反而欧阳亢这位庄主异常的慷慨,无偿为种植户的人家从迢迢千里外的他乡买来种子,同价卖出,不涨一分一文,前提只要入赘花果园的门下,并每年上交一定税金即可。

  渐而渐之,越来越多的农户入赘花果园,腾出良田栽培水果,以至于促成如今横源“放眼尽果地”的局面。

  暖洋洋的旭日东升,朝阳的露水慵懒地躺在草叶上莹莹闪烁,鸟儿早起,清悦的啼鸣萦绕于一日之计在于晨的百姓耳畔,有些坑坑洼洼的道路上几只黄牛在低头吃着路边草,赶在去书塾路上的孩童们叽叽喳喳,嘻嘻哈哈,童真无邪的笑声惹得黄牛忍不住抬起头,晃了晃大耳朵,空气中弥漫的果香味沁人心脾,一切显得那么祥和。

  远在道路的另一头背着朝阳不缓不慢走来了一位男子,面带春风笑意,乡亲父老见了他一一热情地打个招呼,他也彬彬有礼地回应。

  “早啊,欧阳庄主。”

  “早。”

  “早,欧阳庄主,哈哈,告诉你,今年我那几块地,肯定又能有个好收成了,到时候你可别忘了多给些酬劳啊。”

  “一定一定。”

  “欧阳庄主,有空来我家喝喝茶。”

  “好,有空一定登门。”

  “欧阳庄主,你这般岁数了还未娶妻生子,不如我让媒婆帮你介绍几个附近出色的黄花闺女?保管水灵水灵的!”

  “……”

  聊过一阵子后,这位口碑极好的欧阳亢提襟走下田地,按照惯例,细心察看一遍各户人家种的水果,哪家遇到难题困惑,他都会帮忙解决,从来横源时起,向来如此。

  欧阳亢半弯着身子,手指拨开叶片,露出一两个羞涩的饱满草莓,他再捻起细柔的枝条,其中有一根很细微的红条,不仔细看根本无法察觉,哪怕别人发现,也不清楚这是什么,但欧阳亢却十分清楚,毕竟这些枝条果实长成前的种子全是他给予别人的,而且他之所以每隔一段时日便会到田地走一趟,为的就是观察确认红条的情况,只不过明面上打着替人解难的招牌罢了。

  欧阳亢直起身子,仰头望了一眼太阳,清晨的阳光和煦,不刺眼,他举手半遮,眯眼,嘴角淡淡挂着微笑,“终于快了。”

  在青幽矮小的排排植株之间站了许久后,他又莫名其妙说道:“马上就快到那一天了。”

  这块田地的主人是个寡妇,叫郑秀,丈夫因病早逝,但生有一子。在欧阳亢望着天空出神的时候,另一头的母子二人正忙活,浇水施肥之外,顺带除草,然后再修剪掉藤蔓端头长出的小植株,收集在竹篓里,弄完后到另一块田地翻一下泥土,还能再种再生,况且早些时候此处的植株受过霜冻,今年收成应该比以往要更好。

  当然,这些全是花果园的欧阳庄主教给他们的。

  不知疲倦地在母亲身旁帮忙干活的孩子随父姓曹,取名正淳。正淳早懂事,读书也好,四书五经虽说不能倒背如流,但至少可以领略其意一二,所以教书的老先生才特许他可以不用去书塾摇头吟诵,死记硬背。有空的时候,正淳就会跑到田里,跟在母亲的屁股后面,帮帮忙,递递水,擦擦汗。年小的正淳重孝,在周边可谓家喻户晓,俗说寡妇门前是非多,好在老天爷眷顾,没让这一家两口子遭这等惹人嫌的罪。忙完一天该忙的活,时辰一般都临近暮时,正淳才会捧起从老先生那里借来的《左传》之类的书,趁天黑前读上一读,不求从中大悟出什么,有点收获即可。要说玩耍的话,对于正值无忧年纪的正淳来说,有时候还是一种奢望,只有偶尔几次会和一群同龄人嬉闹一番,不过或许因为接触不多,正淳心感些许生疏,以致于到了最后干脆连玩耍的时间也省了,顶多坐在田埂上,呆呆望着青蛙蹦跶蹦跶跳,静听蛐蛐的聒噪,家里以前父亲编的当宝贝一样珍藏的那只蹴鞠被他狠下心送人就是最好的证明。

  圆日渐渐高升,温度慢慢地驱逐了清晨的凉爽,忙不停手的郑秀额头渗出汗水,近在一旁的正淳递上一张手帕,“娘,给,擦擦汗先。”

  郑秀接过手帕,擦过汗后,却见到儿子额头汗水更多,伸手帮忙擦拭,柔声道:“你呀,瞧瞧,自己也不给自己擦擦,满头大汗。”

  正淳又用袖手擦了一下,有些傻傻的模样,憨笑道:“嘿嘿,娘,没事的,我是男孩子嘛。”

  接着他又趴下身子,一边干活一边道:“爹说过啦,男儿当自强,力所能及之事就要竭尽全力,哪怕力所不及,也不能让女子来挡。”

  资质平平的郑秀望着手脚娴熟的儿子,脸上浮现的那张欣慰笑容甚是动人静好。

  然后,又听到这位以孝而令人知晓的正淳讲出一句:“不过实话呢,爹本事不大,大道理倒是一大堆,以前他有事没事总喜欢跟我唠叨唠叨,那时候听得我耳朵都起茧了。”

  结果,郑秀撩起手,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个栗子,笑骂道:“怎么说你爹的呢?”

  正淳偏过头,手摸着被敲了一记的地方,又是一副尴尬傻笑的模样。

  郑秀见之,笑道:“都说生子,性子随母,生女,性子如父。你啊,既不像我,又不像你爹,真不知道是不是亲生的。”

  如此一听,正淳立马摆出一张苦瓜脸,苦道:“不会吧,这么多年了,娘你不会才告诉我,我不是你亲生的吧?”

  郑秀玩笑道:“对啊,你是我从河边芦苇丛中捡来的。”

  正淳又转换成可怜兮兮的表情,泫然欲泣。

  莞尔一笑的郑秀轻拍孩子的头,温柔道:“傻孩子,哪怕你不是亲生的,这么多年下来爹娘把你养大,积累的感情和亲生的也差不离了。”

  正淳挠挠头嘻嘻而笑,他自然清楚娘亲说的都是玩笑话。

  过了一会儿后,正淳又问道:“娘,咱们还欠多少钱啊?”

  郑秀弯累了腰,直身,长呼一气,说道:“还有二十七两吧,如果今年收成好的话,那么就差不多能还清了。”

  正淳长长哦了一声,点点头。

  郑秀继续说道:“还清欠债后,淳儿你也可以安心读书了,到时候娘把其他四块田卖了,供你读书,照如今的景气,家里有两块田地足够养活我们母子俩了,可以的话,再攒些银两,好让你以后进京赶考。”

  正淳拍拍胸,胸有成竹道:“娘,你放心,孩儿一定会考个状元,八抬大轿回来接你的!”

  郑秀眼眸微笑成两个月牙儿,轻轻抚摸着儿子的头发,应声道:“好,娘会在家里等着淳儿的好消息的。”

  其实早些时候,水果行业不如时下兴旺,她做不了太重的农活,只好编织草鞋草帽,再卖掉赚些铜钱,一双草鞋三文,一个草帽五文,一个月能卖百文左右,在同行中已经算很不错的收入了,但丈夫死去的那一年,不仅问别人借了十两银子用来安葬,而且之前药钱以及再早些时候,那时丈夫还未生病,盖房购置家具的,还欠了将近五十两。负债累累,如果照每月百文收入,即便他们母子俩省吃俭用,也要还到猴年马月去,迫不得已之下,她只好当了嫁妆,换来了十五两银子,还给年前上门催债的人。再后来的一年里,她寻思着要不要卖了新屋,不然所欠的银两……甚至有一次她买菜经过青楼时,还想着……但终究还是没敢也没脸做那种事,日子苦便苦点,只要把淳儿抚养成人,她即心安了。可她没想到,十年之间,横源发生的变故会这么大,现在每户种植水果的人家收入相当可观,少说一年三五十两。而今天他们母子俩能迅速还清欠债,如梦境般过上好日子,说到底,还得多亏花果园的庄主欧阳亢。

  想到这儿,郑秀抬头看了一眼那一头的欧阳亢,见到他正在抬头望空发呆。

  太阳变大了,她想欧阳亢会不会口渴,于是拿着水壶走过去,问道:“欧阳庄主,喝水不?”

  欧阳亢笑着摇了摇头,“谢了,我不口渴。”

  欧阳亢拍拍身子,又道:“今日园中还有些事,便先回去了。你若有什么事需要帮忙,可以找我。”

  郑秀柔笑着点头,目送欧阳亢远去,直到路的尽头。

  有些话与其说出口,还不如放在心里要好。

  而静静望着那道背影的她默默在心里说了一句很早且一直想说但没说出口的话。

  仅仅简单的三个字而已。

  谢谢你。

  ————————————

  从田园离开后,欧阳亢径直走回了花果园,刚进家大门,管家迎面而来,说道:“老爷,您回来得正好,刚不久前来了位客人,他正在大堂候着。”

  欧阳亢点头道:“我知道了。”

  等欧阳亢来到大堂时,见到的是一位身披黑袍的人,遮着脸,看不清面目。

  周围几个伺候的下人挨着窃窃私语,显然实在讨论黑袍人。

  欧阳亢一进门,挥手让下人下去。

  黑袍人先开口道:“进展如何?”

  欧阳亢坐下,喝了一口下人刚沏好的茶水,淡道:“长势很好,完全出乎我的意料。照这样下去,不出半个月,便是今年第一期收成时节了。”

  黑袍人似乎点了一下头,道:“很好。届时,只要将水果大批售卖各州各地,以及那些珍果送到皇亲王侯的口中,你我当初的交易即算成效,后面的事情你就无需再多虑,我会如约帮你完成。”

  欧阳亢只是静静地喝着茶,稍稍看了一眼黑袍人,“你似乎还忘记了一件事。”

  “放心,你女儿欧阳雪不会有事的。”

  黑袍人冷不丁道:“这段时间潜伏在花果园的天网探子,你打算作何处理?”

  欧阳亢依然面无表情,轻轻呼气,吹着热乎的茶杯,“其实杀不杀他们没什么区别。既然他们敢来花果园监视我,我为何不能监视他们?他们传出去的密信,全都被我截下做了手脚。”

  “既然如此,那我先走了,等到事情办成,自然会有人来接你离开。”

  黑袍人开门离去,没有一点脚步声。

  ————————————

  花果园后山有个凉亭。

  欧阳亢登临至此,远眺横源之景。

  当年,有个年轻人和亲友游玩苏州,缘份让他一见钟情上了一位女子,两人从素不相识到两厢情愿,私定终身。可是后来他把她忘了,她也把他忘了,都忘得很彻底,很突然。不久,她家中失火,只有她一个人活了下来,然后就在那一年里,她嫁给了一个人。那个人是年轻人的兄长。成婚后的第二年年初,她生有一女,之后又得一子。日子过了十多年,由于年轻人家是大富之家,生父过世,他和他的兄长不得不面对争位的残酷,但他没有丝毫争利之心,于是退而让位。顺利成为了家主的兄长送他去一个很远的地方,在离别前,兄长给他吃了一颗药丸,他瞬间记起了以前忘记的所有事情。兄长还亲口说出,当年给他和她昏迷时吃下忘情丸的事实,还有买通匪徒杀人放火来俘获她心的真相。

  再后来,不再年轻的他来到陌生的横源后,无意间得知了一个消息,是一个人潜进房内告诉他的:他和她有个女儿。

  他问那个人是谁,那个人只说了魍魉两个字。

  那个人还问他,要不要做笔交易。

  心死如灰的他燃起了一丝年轻时候的气盛,点头答应了。

  来横源的路上,他曾想过掉头回去,让她恢复记忆,可还是作罢。这么多年过去了,她不仅有了家室,而且日子过得开开心心,他不想插手破坏什么。至少,他和她还有个女儿。

  五年前,不知道为何,他的女儿跑到了柳蕙天网。

  得知这个消息的他很激动,好几次想去看看女儿,可是都没有去,想念的时候,他就会抽个时间去柳蕙,因为他知道每个天网飞捕每个月会有一个当巡卫的任务,那时候他躲在人群中静静地看着。

  当他见到孩子的第一眼时,就觉得女儿长得可真像她啊。

  可惜,她容颜不再,弹指岁月间,人老珠黄。

  他也不复当年年轻英姿。

  欧阳亢闭上眼,脑中浮现往昔的种种画面,再想到现在放眼尽果地的横源。

  如今创造出了一个水果之乡的欧阳亢呢呢喃喃,唇齿不清,不知在说些什么,而后顿了好久,他轻轻做了一个弹指动作。

  常言道,弹指红颜老。

  可惜,弹指间不仅仅是红颜老。

  所谓世间万物,皆系于情之一字,拘泥于眼,由发于心,示于言行。有的时候,一些看似美好的事物,却是飘渺虚幻,迷惑人心,故而往往毁灭也止不过弹指间。

  就像,横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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