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易流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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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家庄地处偏僻的山区,山清水秀,雨水丰沛,养育了一方土地的肥沃。张家庄庄民人数不过一百,过着男耕女织的自给自足生活,偶尔会有庄民跋山涉水,依着唯一一条杂草丛生的小道,到五十多里外的莲塘镇买些东西,或是卖些庄民手工做的精巧物件,赚些盘缠。大概是因为路途实在遥远,一年中,庄里头没见着几个人愿意遭这等苦受,大老远跑去莲塘镇。
渐而渐之,这块土地与世隔绝,鲜有人造访。
张家庄识字的人少之又少,都只会干粗活。
可三十六年前,一位庄民上山砍柴,背回了一个全身是伤的陌生人。
从此以后,庄里便入住了一位外姓人。
这位外姓人姓易,庄里人都叫他易先生,他人不仅字识得多,还能写得一手好字。每逢过节写对联,家家户户便会找上门,求得几幅对联挂在门前堂内。
可真别说,易先生写的字遒劲有力,笔锋如刀剑,气势凌人,令人不敢直观,倘若看上一时半会,眼睛便得生疼。
庄里人都说易先生写的字人看了都会疼,那些鬼妖见了便得灰飞烟灭。因此,这么多年下来,凡是一到过节的日子,易先生的那所小木宅可谓门庭若市,落脚的地方都找不着。
易先生在张家庄定居下来后,庄长曾找过他一次,是想让他在庄内开一家书塾,教庄里的小辈们识几个大字,以后若有谁要走出张家庄,到外面的世界瞧瞧,好歹在字眼上不会吃亏。易先生觉得平时除了务农上山砍柴,也没什么事情可做,便点头答应了。庄长对此甚是欣喜,与庄民商量过后,多分给易先生了两块农田和一块桑地。
农田和桑地在自给自足的张家庄庄民眼里,价值可远比黄金要贵得多了。
渐渐地,张家庄的庄民才发现,一向平易近人的易先生居然还身怀武艺。
这事儿还得从易先生当起书塾先生三年后说起。
那天正值课时,天气炎热,三两个调皮的熊孩子约好正午回家吃好饭后,不来书塾上课,跑去山谷的山涧那边游泳。午饭过后,开课的时候,庄里的小辈本便没几个,突然少了三个孩子,易先生自然一目了然,于是到他们家中寻找,但见不着人,事情急了,全庄都在找人,仍是找不着。后来,易先生和两位庄民跑到外边去找,总算在山涧处见到了那三个熊孩子。可是谁想,易先生等人正要打道回府的时候,一只猛虎从山林中蹿出,拦住了去路,结果却被易先生轻轻一脚,踹得夹着尾巴逃之夭夭。
那一日,易先生是习武之人就在张家庄传开了。
易先生一直以来,都是孤苦伶仃一人生活,无妻无子。刚入住张家庄的时候,那会儿易先生年轻,长得挺俊气,庄里好几家的闺女都看上了他,媒婆还跑上门来找他谈婚论嫁,可却全被易先生一一婉拒了,当时庄里有不少人看着为他着急,可易先生总说不急不急。然而,这么多年下来,易先生老了很多,头发逐渐白霜,鱼尾纹也爬上了眼角,当年钟意于易先生的闺女全都嫁了人,儿女满堂,如今只剩他一人还是孑然一身。庄里人每每谈及此事,皆是扼腕叹息。
易先生有个习惯,是所有庄民知晓的——中秋鸣笛,风雨无阻。
那笛声,绵绵优柔,让人听了心里甚是舒畅,宛若一条沁凉溪水淌过心扉,饶有心旷神怡之感。
一些好奇的庄民曾问过他这首曲子叫什么,易先生如实笑答:《花好月圆》。
又有人问何人作的曲子,他只说是一位故人教他吹的。
临近播种时节,易先生没给小辈们上课,而是下田干活。
正值午时,庄民们纷纷归来,刚忙活完的易先生卷着裤脚,背着一把锄头,赤着满是泥泞的双脚,和一两位庄民说说笑笑沿着小道走回去,等到入了庄口便挥手分别,各回各家。
但走到半路的易先生想了想后,记起还有一事,便转身朝家反向行去,来到一户人家门前,赶巧见到张伟坐在屋里炒茶叶,茶香飘溢,于是便走上前去,来到放在门口的木桌前,二话不说,搬条凳子坐下,把锄头放在一旁。
张伟与易先生交情最好,称兄道弟,此时见到后者坐在了家门口,放下手头活,哈哈笑着从屋里拎着一壶自家沏的凉茶,坐到易先生的身旁,倒了两碗茶。
“哈哈,老易,来了啊。来,喝茶。”
张伟是个粗人,有雷声般大的嗓门,毫不讲究,推了一碗茶到易先生面前,自己则一饮而尽。
易先生尝过一口茶水,放下碗,问道:“你让人叫我午时到你这儿来一趟,是有什么事要帮忙吗?”
张伟拍了拍易先生的肩膀,竖起大拇指,笑道:“还是兄弟你了解我。”
易先生白了一眼,随后言道:“我还要赶着回家生活烧饭,有什么事就直说吧,你跟我还需要见外?”
“诶,别回家了。就在我这儿吃吧,我媳妇儿正在屋里做饭,马上就可以开饭了,算上你一个又没事,省得你麻烦,还得跑回去生炊。”
张伟直言不讳道。
易先生刚拿起茶碗,还未碰唇,听闻此话后,将手中茶碗“嘭”地一声攞在桌子上,气不打一处出,手指张伟的鼻梁,斥道:“好你个老张!成天在我面前一口一个媳妇儿的,什么算我一个又没事,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笑话我老易没媳妇儿是不?”
张伟好说好笑地按下易先生的手,赔笑道:“哎呀,我不是那个意思,是想寻思着留你这儿吃饭,也好跟你商量个事儿。”
易先生气哼一声,不言不语地喝着茶水,脸上摆着有啥事儿直说反正我是不在这儿吃饭的表情。
“其实呢,就是想让老易你帮我照看一下家里的那几块田地,也没啥别的事。因为我媳妇儿说想到外面去看看走走,所以我打算出去游玩一段时间再回来。”
张伟直言道。
易先生问道:“就这事儿?直接让人跟我吱一声不就好了,还整的我以为有什么急事要跟我说呢。行了行了,我知道了,你俩口子就放心出去玩吧。”
说着,便起身拿起锄头离去。
张伟忙招喊住,道:“老易啊,吃完饭再走呀,我媳妇儿这都做好饭菜啦。”
“不用,我自个儿回家吃!”
“……”
午时过后,易先生在自己家里休息了一会儿,便扛起锄头,顶着大太阳准备下田干活去。
易先生有一块田隔着一个山脚,得穿过树林,他与同行的庄民道别后,独自一人走在林间小路,可却突然停住了脚步。
有两个披蓑戴笠的人挡住了去路。
易先生皱了皱眉头,问道:“你们两个人是谁?”
身高较高的那人腰佩一柄剑,身后还背着一盒剑匣,恭敬躬身道:“小的是地字甲号分据的,我们二人奉风之子大人之命来此,替无双大人给您传个话。”
易先生一脸漠然,没作回答,继续前行,与二人擦肩而过。
另外一个执刀的蓑衣人见农夫装扮的易先生如此猖狂,顿时心有不快,于是讥笑道:“想不到以往意气风发的易流水会沦落到这般地步,在这里当起了农夫。”
易先生置若罔闻。
而佩剑的蓑衣人不由得皱了一下眉头,对执刀之人的言语略有愠怒,但此时没有闲工夫去计较这些,始终躬身朝着易先生,道:“易大人请留步,且听我说完。”
佩剑之人口中的易大人耳聋一般,仍然大步向前。
见此,那位执刀的蓑衣人心里更加不悦,横起大刀,沉声道:“岂有此理!我二人千里迢迢来此,可是奉了风之子大人的口谕,你如此嚣张,是不把风之子大人放在眼里吗?!”
易先生顿住脚步,微微偏头,冷淡地向后方瞥了一眼。
佩剑的蓑衣人依旧躬身姿态,急忙道:“无双大人想让您重归魍魉。”
易先生嗤笑道:“呵呵,魍魉?三十七年前的双剑之战后,我便与魍魉撇清了关系。你们滚吧。”
执刀的蓑衣人气得胸闷,再作嘲笑道:“撇清?一朝入了魍魉,生是魍魉的人,死是魍魉的奴。无双大人念你尚不失为人才,这才命风之子大人派我二人过来给你传话。我本以为你还多威风来着,现在看来,那场双剑之战对你造成的创伤可不小,这么多年没杀过人,连一点杀气都没了,哼,区区一介掉牙的老虎还敢摆架子,可笑。实话跟你说,今日你不答应也得答应!”
易先生默默地走着,双指轻轻捻过一片叶子,含在嘴里,神情自然。
有些时候,沉默往往是一种无言的顽抗,比之强词夺理来得更让人容易生气。
“庸人之辈,胆小如鼠。”
执刀的蓑衣人冷笑一声,实在忍无可忍,扬起大刀准备动手。
而佩剑的蓑衣人正想出言劝阻。
可一切已经来不及了,发生得太快。
执刀的蓑衣人人头落地,身躯维持站姿片刻,便也倒在地上。
刚还走在路上的易先生此时却置身于他们二人之间,面无表情地看着人首异处的尸体,随之抬腿一脚踩碎人头!
“我是不是庸人胆小,你下去问一下那些被我杀了的人就知道了。”
易先生的发色此时呈现的不再是白霜,而是乌黑色,他指夹杀人却滴血不沾的叶片,漫不经心道:“你还有什么要说的么?”
佩剑的蓑衣人像是身处在无形压迫之下,呼吸都困难,艰难地点了点头,颤声道:“无双大人还说了一句话,‘亡鹤涅槃,杀之’。”
易先生沉默良久,方才吐露一句:“你可以走了。”
佩剑的蓑衣人如释重负,将身后的那盒剑匣交付于易先生手中,恭声道:“这是易大人的绝情剑,二十年前,无双大人命三名铸剑师以天降的陨铁重新打造改良,历经十年光景,已经完全祛除绝情剑的浓重戾气。”
易先生没多说一句话,转身便走,也没去田地,而是往张家庄的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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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日,张家庄突起大火,全庄无一活口。
当一位白发无瞳之人于大火中持剑杀尽张家庄最后一人时,他手提张伟的头颅,疯笑不止。
“我名易流水,名取‘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呵呵,可真是无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