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 雾色
“即便就在科达比那西人存着这贪欲和恐惧的时候,那碾压就真的是可能的吗?”
听到这话,阿翔的心脏仿佛收缩起来变得难以跳动一般,某种意义上,那碾压之所以如此惨烈,其实正因为它本是不可能的呀,只是心存贪欲的科达比那西人是不可能看到这一点的,于是他们根本无从逃离这碾压…
在这显露无遗的碾压感下,一种回想径自被勾起,在先前那种异响中所见的无数记忆里,似乎每一次生命里都有一种同质的东西在与这碾压感发生着共振…每一次看似全新的生命都会在某种看不见的、宿命般的无形力量的牵引下,最终全都陷入那片走不出、逃不离的雾色中。
虽然每一次在面对这由烦恼与痛苦构成的雾霭时,当时的那个生命都会用尽一切在它当时可能达成的方法去试图驱散这雾色。可最后甚至就连所有这些试图驱散这雾气的意图和做为本身都在不可逆更不可控地不断加重着这雾色…
每一次,当时的那生命最终都只能一边竭力挣扎着,一边眼睁睁看着那雾色越来越浓,一点点把自己包围,一点点把自己窒息…
几乎他们中的每一个都是贪恋当时那场生命的,可出于这贪恋而让当时的他不得不做、又不得不承受的一切,又在无意识中积聚着对那场生命的疲惫和厌倦,而他只能在这两相矛盾的重重倾轧间终究也只是听天由命,却又不得不常常极尽粉饰表面文章之能事地苟延残喘着…
可只要能让他能得偿所欲——哪怕只是一点点,甚至只要有一丝看似能得偿所欲的“希望”——他就会不顾一切地投入这对他而言全然无解的苦毒雾色中,竭尽所能地对其视而不见,或佯装感觉不到它的存在,而去痴执追逐那欲渴所指和由这欲渴编织出的所谓“希望”。
那些“希望”似乎全都就隐藏在那雾色背后,只几步之遥、仿佛隐约可见、伸手可及,似乎只要你去追寻就能得到…可为何揽到手中的东西总有些似是而非,全不像它们在雾色中还未被得到时那般诱人,而那雾色背后又似乎永远藏着更诱人的东西…
于是在希冀与渴望、疲惫与厌倦之间无休无止、循环往复、无始无终,一次,一次、又一次,再一次…每一次生命在表象上虽然无一相同,可内里似乎全都是在重复着这同一种底色、同一种宿命…而在萨达让他看到的所有科达比那西人的心里,似乎也全都带着这同样的底色…
“现在知道我所说的‘宰治’是什么意思了吗?”仙子目光中的那丝哀戚好像已经渐渐褪去…
对哦,到了这里,“哀戚”似乎也不再能有什么意义了…
默然了片刻,阿翔若即若离地问道:“为什么要这样?”
“要是只有贪欲和恐惧那多无趣呀,这样才好玩呢,而且,你不觉得这是他们应得的吗?”萨达轻描淡写地谈论着,好像那只是他的一件小玩具。
“应得?”当这由于不解而生成的两个字在说出口的刹那,阿翔忽然明白了什么…
这萨达似乎在完成某种“成全”…
因为那让一切科达比那西生命无从出离的苦毒迷雾并不是罪魁所在,这迷雾本就是从科达比那西状态下的心识中不自觉间生成的…
若没有这“成全”,那迷狂的梦魇永无可能会结束…
只是,正陷于这无尽梦魇中的科达比那西生命是不可能意识到这“成全”的…
但不知为何,阿翔依稀能感觉到他们终将全都会体察到这“成全”——或许正因为这“成全”的存在——而当他们体察到这“成全”的那一刻,那梦魇便不再可能,也无需结束,因为它从来就不曾是、也不可能是什么“梦魇”…
就如仙子所说,这对科达比那西生命而言不可抗的永恒碾压,本就是不可能的——即便当它正在碾压他们的时候…
这下,在阿翔眼里,萨达忽然变得愈发有点让他难以置信,萨达脸上那道让阿翔在本能上感到恐惧的神色,这时也仿佛显得有点不再像是种恐怖,但即便如此,那张面容依然是阿翔不敢久视的,心头微微释然的阿翔忙不迭把视线从萨达的脸上移开,他这才注意到先前萨达让他看到的那幅全景中,有些人的神识是感觉不到的,可他们看上去与其他人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差别,“怎么有些人的心识我完全感觉不到?”多少恢复了些常态的阿翔有点好奇地问道。
“他们已经无心于自己的一切心识了,就像婴儿一样,所以你当然感觉不到。”仙子的语气里似乎有点像在嘲笑阿翔那么晚才发现这一点。
“…无心于自己的心识…像婴儿一样…”阿翔这下才发现,几乎所有婴儿的心识他也同样无法感受到,但略加细究,这情况似乎只限于初生几日的新生儿…
“可那些人和这些婴儿明明也有心识活动,我怎么会没法知觉到呢?”
“你能感受到的只可能是以心为心的妄想,而不是心识本身。”
阿翔依然有些不解地看着仙子。
“心识本身是无所谓知与不知、无所谓有感受与无感受的,它就是它本身,所以你自然无从感受到它,亦无从感受不到它,就其本然更无所谓‘感受’。”仙子说到此处,浑然天意般停顿了片刻,似乎就此让她所说的那种从来自在于此,而又无从察觉的本然就这样不经意间天光乍现般兀自依依稀稀显露了出来...“只有到了科达比那西状态下的生命那里,当他们无一刻止息地对心识产生无穷无尽自以为有所知、自以为有所感受的妄想时,你才能感知到他们的那一切所谓的所知所思所想和感受。”
阿翔又眨巴了几下眼睛,再对照着全景中所见的东西,终于模模糊糊好像有点明白了些什么。“可为什么那些人看起来和其他科达比那西人没什么差别?”虽然阿翔感觉不到那些人的心神,可看着他们与常人几乎没什么不同的外在表现,还是让他不免生出一丝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