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九 长生之引
在这黑暗之中,狄珊又将刚才赤发男子打斗的过程回想一遍,想到他眼中闪烁的红芒,还有倏忽即变的气质,就觉他身上一定还藏着更深的秘密,但这怪人实在骄傲的很,直言相问他必定不会说,念到这里,朝怪人躺着的方位说道:“好像你还死不了吧?”只听得那怪人轻嘿一声,再无别响。狄珊又问:“喂,你叫什么名字?”那怪人仍不说话,良久,狄珊以为他或许已伤重到说不出话了,忽听他道:“我……没有名字。”
狄珊奇道:“你这么厉害,怎会是无名之辈?”心念一转,又道:“若你真没名字,那……我就叫你无名可好?”却听赤发男子嗤笑一声,说道:“你现下还没资格为我赐名。”狄珊一愕,随即苦笑道:“唉,你的骄傲真是深入到骨子里啦!都这时候了,还不愿把姿态摆放得低一些。”也是无话。
又一阵静默。赤发男子忽道:“无名……这名字是极好的,可惜我配不上此名……”
狄珊更觉讶异,想到:“这怪人此刻态度微变,确也不易。不过看他样貌行止,多半便是凶残野蛮之辈,没想到竟还品评起名字的好坏来。再者,自己一时兴起胡乱取的名字,又能好到哪里去了?”口中道了一声:“哦?”
赤发男子缓缓道:“《道》载:‘神人无功,圣人无名。’我自问距离圣人,还差得太远。”
狄珊更吃惊于他居然引经据典起来,不过仍不以为然道:“你又没见过圣人。”却听赤发男子道:“你怎知我没见过?”狄珊立时讪笑道:“哼,我虽不是黄龙中原之人,但也晓得人心不古的道理,现在这世道,哪还会有什么圣人呢?”
“哈……”赤发男子显然想笑,不过随之却是一阵咳嗽,咳毕再喘息一阵,调匀了呼吸,终于说道:“你也是圣人之后,自然该明白我说的圣人是什么人……”
狄珊心念电转:“这人怎会知晓我的家世传承?难道就仅凭看了我在思州城门外的比武?看来他知道的还真是多呢!”口中自不会将这些所想直接问出,只是急道:“不对,皋翔之后再无圣者,你不可能见过的!”
“呵……”赤发男子强抑住笑意,说道:“堂堂皋翔大圣的后代到了这南疆边地,便成了井底之蛙了吗?”顿了一顿,又道:“皋翔之后,至少还有三位圣者,关于这三位圣者,其实中原人都熟悉的很,想来你也该知道的。儒圣、佛陀、道祖,三圣开三教,各自延续至今。至于墨家、阴阳家的祖师是否是圣者,我不晓得,不敢断言。”说到这里,终忍不住发出邪魅轻笑,似非要如此才能抒发一丝心中的得意一般,继续说道:“这三圣我可都是见过的。”
狄珊心头一震,仍装出一幅不大以为然的口气,笑道:“你是看过三圣的画像还是塑像?”
赤发男子道:“既然我敢断言三圣俱是圣者,自然就有根据。可怜三教后人竟然都已不知了,哈……”
狄珊道:“三圣若活到现在,至少也得两千多岁了,你又怎可能亲眼见过?”
赤发男子淡淡说道:“你不是说过,我不是人的吗?”
狄珊强作镇定,说道:“原来如此。我很好奇,你不是人,又是什么?”
赤发男子道:“随你想了,你认为我是妖,那我就是妖,你觉得我是仙,那我就是仙。”
狄珊忽然问道:“你见过皋翔吗?”
赤发男子道:“远远见过一面。我是不敢让他惦记上我的,那个时候,能远远瞧上他一眼,已是很不容易了。”
狄珊又问:“皋翔到底有多厉害?”
赤发男子道:“圣者修为岂是我能测度,不过,若非要我说,大概……远超三圣之一吧。”
狄珊随即陷入一阵沉思,想象昔年先祖该是何等英雄气概,由是更为神往。
赤发男子继续道:“索性跟你再说一说,刚才殿内那杆金刚降魔杵,绝对就是当年佛陀亲持的法器。”
狄珊听得此言,收回散出的心神,暗想道:“原来无涯寺如此神秘真的另有原因,能保存着佛祖的法器,这无涯寺的底蕴也真深厚到可以了。如此看来,他们屡次欲进入本族禁地,多半真如曾二廿所料,是为因掌握了禁地的秘密。那……我们苗人的传说,其中就一定有谬误之处了,可为什么又非要把误传的说法如誓言一般郑重地在苗人中间一代一代流传下来,这其中又是因为谁的意志呢?”一时间脑中纷念毕至,久久难平。
赤发男子停顿一阵,接着说道:“刚才,我最后所受的一掌,威能同佛陀全力一击也差不多了。若非降魔杵抵消了大部掌力,也许我早就化成了飞灰。现下侥幸不死,想恢复伤势,也是难啦。”
此时狄珊忽道:“我有一套疗伤的法门,也不瞒你,就是圣路上的武功,只是不知你非人之躯能否运用。我想同你做个交易,若这套法门对你疗伤有效,你便尽你所能,助我解开圣路上的困惑。如何?”
赤发男子道:“哈,你真看得起我,你以为我是什么人呢?圣路要是那么好走,这世上不早就满地圣者了?”
狄珊道:“达者为师。你武功高出我那么多,对武道的领悟必然有更深刻之处。更何况,你能看出我是圣者后裔,这份眼光……呵,真不知你还有多少底牌未现呢?”
赤发男子道:“好!这笔交易我只赚不赔,为什么不答应呢!”又道:“可你不怕我借机偷学你的圣路武功?”
狄珊道:“怕,也不怕!”
赤发男子道:“唔?”
狄珊道:“你能瞧出我的武学根底,若我所料不差,你对圣路,该有相当了解才对,既然有此见识,又怎会少了奇功可学?可照你刚才所说,空享四千多年寿命,武功竟还抵不住圣者一击,如此,我是该高看你的资质或是悟性吗?再者,你虽爱耍赖,大体看来,也还不像言而无信的,所以,我不怕你偷学。”稍停顿一阵,继续道:“又怕。是因为你身上藏了太多秘密,到了现在这步田地也还不肯坦白。所以,我要问你的第一个问题,就是关于你的身份?”
赤发男子轻叹口气,道:“我……连名字都没有,又有什么可告诉你的,我……只是一个被命运摆布的可怜鬼罢了。”
狄珊道:“你至少已比常人多活了四千岁,还在这装什么可怜?”
赤发男子道:“如你所说,四千年浮生,武功尚且如此不济,更不能掌控自己命运,不可怜吗?”
狄珊哼道:“这世上谁又能逃得脱命运的摆布了!”
赤发男子道:“我们所说是两回事,唉……”却不再解释。
狄珊又问:“你为何要突然抓走了曾二廿?”
赤发男子反问道:“你不觉得他怀里抱的女娃很是奇怪吗?”
狄珊道:“那女娃跟他又有什么关系了?你既然对女娃生出兴趣,直接把女娃抢走不就行了?”
赤发男子轻笑一声,说道:“你知道为什么商八岩临走时只交代要让曾二廿同这女娃多亲近?”
狄珊道:“我怎会知道,难道你就知道了?”
赤发男子道:“我也不知,但商八岩既然这么说,就一定有他的道理。”
狄珊稍想一阵,说道:“好,这个问题暂放一边。你先告诉我如何救醒曾二廿和那女娃,我就告诉你疗伤的法门。”
赤发男子道:“女娃昏迷非我之故,应是陆九鸯之前的一批黑鹰峰弟子所致,我也不知该该如何弄醒她。”当下将救醒曾二廿的方法说出。
这方法其实简单,同时点击头顶、掌心、脚心五处大穴,再在耳边念上十遍“唯……啊……”狄珊出指如电,虽是渐次点击五处穴位,实际与同时无异。只是如咒语一般的“唯……啊……”极为难念,她直念了数十遍,才听见曾二廿“嗯”了一声,应是已清醒过来。
此时狄珊大声道:“听好了,我只说一遍……”
曾二廿方才清醒,游目四顾,周围俱是漆黑不见五指,正自发懵,听到狄珊说话,不异得闻仙音。又瞬间想到:“刚才我明明被那赤发怪人抓走,想来现在是又被狄珊救回,她此刻让我记住的话,一定有其深意。”当下也不发问,只是凝神默记,却不知这狄珊话并非对他说的。
就听狄珊念完了一段不算多长的话,也不觉难记,听她念完,顿了一顿,又继续道:“这段功法名叫长生引,乃是圣路上用以健体延龄的基础法门,呵呵,若能参悟透了,自有延年益寿的妙用,不过,对你却没有用了。”
曾二廿正纳罕为何对自己就没用,却听另一道邪魅声音说道:“好,请你稍待,我来试验一番这功法的效果。”曾二廿大惊,暗道:“这是赤发怪人的声音!怎么狄珊会将圣路武功教给这怪人?”转念想到:“难道是那怪人拿我相要挟,逼着狄珊传他圣路的功法?若真如此,那说明……说明狄珊心里还是很看重我的罢。”又想:“圣路关系重大,怎能因我之故就轻易传予邪人!”心里一时又喜又急。忽然耳根传来一阵热气,随即一个软糯糯的声音轻轻说道:“跟我来。”就觉狄珊的手就在他身上轻拍两下,抓住他胳膊,将他拉了起来,又带他行走出二三十步的距离,轻声道:“你就在这里不要动。”松了抓他胳膊的手。
曾二廿待了片刻,又听狄珊轻声道:“是鹤瑶,你把她抱着。”就觉一个小身子挨到他胸前,忙伸手抱住。狄珊又道:“这是在无涯寺的后殿内,你可先找个地上的蒲团打坐休息,不要出去,我先去打发那怪人。”曾二廿轻声道:“你小心!”再听不到声响,暗道:“之前都没注意,原来她在平地行走一直都没声音的。”
他用一足在地上缓缓探索,如此慢慢挪了数步,忽觉探路的一足被硬物阻住,立即想到:“这必是那尊佛陀像了,这佛陀像造形怪异,不过摆放的方位是面朝后殿大门的,如此我倒可以判断出自己在这大殿中的位置。”当下对着硬物方向默念一声“佛祖得罪!”又想到:“佛陀像大约一人多高,我需注意不要摸到佛像的头脸了,自己也算佛门弟子,可不能对佛祖不敬。”遂左臂抱住鹤瑶,右手高举出去探摸,指望最好能摸到佛像手中的降魔杵,不要触及佛像的躯体。
才伸出手去,就觉触到了一点温凉,欲抚掌探出这是佛像上的什么部位,忽然眼前有了淡淡微光,他抬眼一看,发觉这光亮正是来自自己摸到的东西——降魔杵!暗暗吃惊之余,右手不禁在那杵身上拂拭一遍,只觉瞧着那淡淡金光,分外舒服。
倏尔腹中一紧,随即一阵剧痛,又欲作呕。可不知怎的,虽然疼痛难忍,他直觉还是不愿松开触摸降魔杵的右手,只是左臂将鹤瑶抱得更紧了。
那作呕的感觉越来越强,终于喉间一动,“呃”地喷出一口东西,随着这一呕,腹中痛感也顿时消失。他不禁大为诧异:“白日里几乎没吃什么东西,又会呕出来什么?”细看地上,果然除了一滩水渍,再无其他。可腹中无物,又怎会想要呕吐?于是仍觉奇怪。但今晚怪事接二连三,有些他独自也想不清楚,明白只有之后再问狄珊,现下左右无事,便想着不如先将那“长生引”练会了。
这时怀中“嘤”的一声,曾二廿一喜,轻声问道:“鹤瑶,你清醒了吗?嘘……小声说话。”就听鹤瑶轻轻道了个“嗯”。曾二廿暗想道:“也不知她之前是怎样昏过去的,现在想来,好像自初见她时,她身体就一直不大好的,可商爷爷从来没说过原由。唔,又是否是自己刚才抱她太紧才将她弄醒的?不过现在不忙问她,既然狄珊说‘长生引’有健体延年的功效,不如我也将这功法教给鹤瑶,若她体内真有沉疴,或许便能治好。”口中说道:“鹤瑶,不要说话,一会按哥哥说的做。”此时他的右手已离开降魔杵,杵上光芒越见黯淡,他在最后一丝光线消失之前,就近寻到一处蒲团,将鹤瑶抱上去坐好,自己则紧靠着她席地打坐,再轻声将“长生引”的功法在她耳边念了一遍,嘱她先记住了,而后就可练习,有不明之处再问。他自己也借着念诵将功法的内容原理粗通一遍,随即就开始练习起来。
他虽极担忧狄珊安危,但大殿外一直宁静得没半点声响,渐渐地,他全副心思都转到了练功上来。
而在大殿之外,狄珊同赤发男子沉默相对,直到东方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