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 战端将启
三天过后,也就是黄龙一百九十六年四月二十七,黄龙朝思州知州杜长龄亲率民团主力夜袭聚众作乱的苗蕃前锋,烧其营寨。苗蕃前锋尽皆溃散,又遭赶来援守思州的渝州大营二千黄龙军队层层截杀,五千苗兵几乎全军覆没,只余主将石熊率少数亲随乘乱逃出。而思州民团和来援的黄龙军队竟只死伤了十数人,死伤者都是伤口粗长,显然均是被敌将石熊的大刀所斩。
次日清晨,草草打扫过战场之后,杜长龄将渝州来的援军请入城中先行安置,也终于见到了请援归来的庞元清。庞元清一脸惭色,说道:“唉!老哥我运气不好,去渝州的路上竟遇到苗蕃堵截,拼了老命才只身逃出来,后来遇见先期请求的两千援军,这才打跑苗兵,就先赶过来守城了。后续的援军,已经另行派人去请了,估计大半个月内应该赶得过来。”
杜长龄压低了声音对他道:“皇帝的任务已经完成,估计我俩就要离开这地方了,眼下这仗打得好,升得高些,打不好,无非升的慢些,咱们已经大获全胜了一阵,只要能保住性命,就什么都不用怕!”庞元清竟大喜到说不出话来。杜长龄又道:“近期苗人的动向着实诡异,不过你我即将跳出局外,也就无需太过关注,该上报的上报即可。只眼下最难的一关就要来了,根据探子刚传回的消息,苗蕃主力约八万正在抵近思州城,最快还有两日,就会出现在州城四周。现在你既然回来了,民团还是交给你统领,此外你已同援军打过交道,同他们的协调也由你先负责。我手头还有几件紧要事要亲自去做。”
庞元清连声说好,又道:“这回只有一条,你我二人务必保住性命!”
杜长龄嘿然道:“我还想着打赢呢!”
二人相顾哈哈大笑。
昨日晚间的战斗曾二廿并没参与,正午时分,他才赶了回来,向杜长龄报告苗蕃主力大军的动向。杜长龄这时才清楚,前后正朝思州开来的苗人总数已近十五万,比原来预想的八万多了近一倍!最多十天,这十五万苗兵就会将思州城围得如铁桶一般。而城内守军只有五千,第二批来援的五千人至少要二十日之后才能赶到,即便他们能在思州陷落前赶到,改变战局的几率也已微乎其微。杜长龄也明白,苗人已经折损了五千之数,想再罢兵的可能越来越小,这城又是眼见随时陷落,他也不禁有些焦躁起来。
果然。两天过后,苗兵已经源源不绝地出现在思州城外。又只过两天,城外便聚集了数万人,将州城围了一圈,只是却并不急于攻城。
又过五天,苗番大军聚集已毕,十五万苗兵在思州城外团团围拢,城内守军见状,也不免心思浮躁。
为防奸细,庞元清早把城内居住的苗人“礼送”出城去,城内可参与守城的人数就更少,好在这些时日苗蕃都是围而不攻,城内压力还不甚大。庞元清也早就寐不解甲,整日带兵在城头巡视,他看着城外连绵的营寨,心头也是虚的很。
黄龙一百九十六年五月初八。围攻思州的苗蕃终于摆出要攻城的架势,不过出乎众人意料,当先却是那位新任的苗番首领步出阵列,来到思州城大门之前,不惧矢镞,对着城楼上一阵朗声喊话:
“黄龙,天朝上国!苗人,下邦蕃民!可黄龙立国尚不满二百年,苗人却在这片土地繁衍生息数千年。自黄龙立国,我苗人历代首领就尽皆臣服,年年岁岁朝贡不绝,南疆物产虽远不若中土丰饶,但心意所至,我历代首领、族民对贡奉从不敢轻慢,只盼天朝能对蕃民多加上一丝的尊重与恩泽。可从黄龙一百二十年起,朝廷开始在我苗域内连置州郡,占我土地不说,用一点点铁器盐巴就将山林中出产的珍稀财货全部换走,如此竟还似施舍一般!苗疆产出愈少,我苗人的生存日渐艰辛。今日聚集在此,本不欲向天朝上国轻启战端,我们也都明白这本是自寻死路,但该说的话却不能不说!该流的血也不能不流!黄龙朝若不容许苗人继续在本族土地上生存,苗人也不会引颈就戮,自会死力拼斗一番!我苗人本不好战,却并非不能战,更非不敢战!”
这位首领所说是字正腔圆的中原官话,倒说得情真意切,听来也似极有道理,他身后的苗人大军大部虽听不懂他说的意思,但经其中少数懂得官话的苗人解释,此刻也都激动不已。
杜长龄和庞元清在城楼上听了这话,对望一眼,却都是暗道:“看来这苗番首领也不是不识时务的。”杜长龄当即回喊道:“既然首领无意干戈,不妨罢兵退去。黄龙皇帝对苗人自是视同子民般看待,都是我们下面的人做得错了,此后思州一干官吏必当向皇帝、首领请罪,只求皇帝将我们全部惩处、撤换了就是。首领的其他合理要求,想来皇帝也必会答应。”
苗人首领哼道:“杜知州已屠灭了五千苗人,这战端已启,却还是从杜大人您手上开启的。我大军集结在此,不打一打就退回去也是不能。如果杜大人真心不想让无辜丧命,我有个条件,只要杜大人能做到,我即刻罢兵!”
杜长龄高喊道:“首领但说无妨!”就听那苗人首领喊道:“今日之事,原本主要还是想叫上国知晓,苗人并非不能战。现我方派出一人,只要思州城内有人胜得了她,我们就此罢兵回去。若是没人能胜过她,这思州城就等着城破人亡吧!”
杜长龄心道:“现今思州城里最厉害的高手就是商老爷子,虽然不知伤势恢复的怎样,但他毕竟是武学大宗师级的人物,想来胜算很大。”当即高声答应。想到再为商八岩拖延一点恢复的时间,又高喊着要求将比斗的时间定在隔日下午。苗人首领答应得爽快,只是城楼上的曾二廿、目汲都直觉有些不妙。
当日晚间,州衙大厅。思州城内一众官吏齐聚一堂,杜长龄端坐正中,一脸肃容对众人道:“今日我既然在城楼上开了口,那这请罪的姿态说不得还是要做的,只是我也不能一意孤行,在座诸君有什么意见或是顾虑的,在此一并提出罢。”
他这话既说请罪必须要做,又让属官提意见,却又不说会予采纳,在座众人也不会听不明白,自然不会提出什么异议,只是都觉得这事确实不大妥当。
思州司马站起来说道:“依下官之见,这请罪的姿态必须得做,而且做了绝不会有坏处。”
其他众人见杜长龄颇为嘉许地向司马点头,就都纷纷站起附和。要说黄龙朝的官员大都精明的很,几人发言下来,众人已然发觉原来司马说的极对,他们原先顾忌最多的,无非黄龙朝一向对蕃民秉持强硬态度,但发言的几人说到大家是主动请罪,既无损皇帝的威严,皇帝必然不会怪罪,又能保全自己,便再无人心存反对。最后杜长龄总结道:“好,这事就这么定了,最后上奏的措辞就由本官拟定权衡。第二件事,关于明日的比武,大家都看得到那苗人首领极为自负,我们必须充分准备,在座诸君知晓州城内有哪些高手的,不妨都举荐上来,现在生死存亡之刻,大伙同求活命。”
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庞元清道:“杜大人,你府上不是住着商前辈吗?”
却见杜长龄脸色一沉,生硬地答道:“庞大人还不知道呢?哼……”这一道哼声听得众人莫名其妙,只有司马和长史二人心惊肉跳。杜长龄又接着道:“长史大人的公子回来了罢?”长史又是一惊,刚反应过来欲点头说是,杜长龄却未等他说出就紧接着说道:“既然诸位无人可荐,那明日本官也只有亲自上阵了!”说罢站起,拂袖走进后堂,留下众人面面相觑。
庞元清站起身来,对众人道:“大家都散了吧!”也跟着杜长龄进了后堂。
他二人刚才自然是在做戏,因为商老爷子的事总得有个交代。其实大部人都不能理解商八岩对于黄龙朝的重要,试想一位前国师在野的师父,又从不同朝廷打交道的,即使武功盖世,又能引起帝国多大的重视?不过杜长龄却不这么看,既然商八岩亲自去找过皇帝,皇帝又客客气气指点他来找自己,那么这人出了什么问题,就必须对皇帝有个交代。
杜长龄也还有更深层次的考虑。他虽然还不知晓当初荀九鹤决绝西去的原因,但联想他自己之后一连串的奇异境遇,还有皇帝交代的莫名其妙的任务,竟然引出来这么一段掩藏得深沉的绝大秘密,现下也已隐隐约约意识到黄龙皇室似在刻意隐瞒着什么。他疑心既起,就更加觉得黄龙朝奇怪之处太多,且又找不出充分的理由。只是他现下还不能将这些疑点全然串联起来,那个根本的原因也还无法找到。但直觉荀九鹤任黄龙国师二十年,不可能全然不知晓其中内情,他西去的原因,也许就和迷雾之下的秘密有关。而荀九鹤对黄龙朝有多重要,则商八岩的分量也不会轻多少。
杜长龄和庞元清从州衙大堂中走进后堂,随即就从后堂又去了商八岩的卧房。曾二廿和目汲已在等着他俩,商八岩和鹤瑶自然也在——杜长龄自然不会把这个时刻紧跟商八岩、且从不说话的小姑娘当外人看。曾二廿抢先道:“老师,我想来想去,仍然觉得苗人让狄珊出战的可能最大。至于她会不会放水,虽然她一定不想咱们两边打起来,不过我感觉她多半不会退让。”
杜长龄问道:“你和她相处最久,你以为她和商前辈比起来,谁武功更高些?”
曾二廿看了商八岩一眼,又踌躇一番,终于答道:“如果商爷爷功力未损,谁更厉害真不好说,我感觉始终是商爷爷更厉害些。不过现在……”
这时目汲插话道:“那女子我也见过一回,只凭第一眼瞧去时的感觉,应该不比商老爷子弱。”
一边庞元清颇有些不满地道:“感觉能做的了准吗?”
目汲欲辩,口中说道:“这……”又说不下去。这时商八岩道:“高手的感觉有些是很准的,咱们这里多说无用,老朽自会全力准备明日之战。长龄你有什么计划,就只管安排吧。”
杜长龄道:“好!那么我就把明日出战的顺序定下……”
几人商议已毕,各自散去。曾二廿又被杜长龄叫住,随他去了书房中。杜长龄让他坐好,自己则来回踱了几步,对他说道:“二廿,你跟随我六年多了,说起来,这六年中你虽然称我为师,但我教给你的却实在太少……”
曾二廿站起身来,说道:“老师一向若父亲般待我,这我是知道的。”
杜长龄摆了摆手,又径自说道:“我自遇到你的六年以来,从知县升到知州,其实也不算慢了,不过却始终不大知足。嘿嘿,这际遇也还是因你而起的。可眼下这一关,也不知能否过得去了,想想人生真与仕途同样,有的关口一旦过不了,就满盘皆输,先前种种努力尽付流水。唉……其实这六年来我都做了什么,又为你作了什么考虑,我是清楚的很的,本想着以后有闲暇、精力时再教你些东西,现在看来,也许以后都再不会有机会,所以,为师想把一些心里话跟你说说,希望你一定听好了。”
曾二廿正襟危坐,就听杜长龄继续说道:“我所学甚杂,不过根基还在道学,这些年教过你的主要也是道学。其实你天性本就近于道,为师没打算这方面着重教你,因为你对学道一直有着浓厚兴趣,凭着自己去学很可能成就更大,只需在紧要时候由我稍作引导就好。你虽然是个孤儿,自小无父无母,不过却得到高人抚育,后来又跟随我,其实你的人生一直以来并不坎坷,比起我幼年时,简直算是顺遂得太多。你常怀善念,却又没有进取的志向,因你心中无所欲求,随遇而安,不论顺境逆境,都若流水一般。本来,这不算坏事,这几年你就过得很好,学了易理、佛法,还有武功。为师只是担心,若你身处逆境时心无所欲,难免放任自流。佛法虽教人放下执念,但有时执念反而能成就一人,要知人的潜力近乎无穷,像你这样凭着兴趣去发掘是一途,靠着执念是另一途,其实,往往还是执念的力量更大的多。说到执念,厚谦禅师留下的四句偈子,咱们暂时也无暇去想了,只盼无涯寺众僧不论归处在何方,心头喜悦就好。若真过得了眼下关口,咱们师徒再亲自去无涯寺中看看。嗯……为师这几句话,你先记着就好,等以后遇到难以决断的事时,再拿出来想想也就够了。”
杜长龄顿了一顿,又道:“明日的比武,若不出意外,咱们是必然会输的。到时思州被重重围困,我会和你庞伯伯组织大家突围,你和子涵将由目汲送出城去,以后,千万要代你师母和我照顾好子涵!”曾二廿重重点头。杜长龄接着道:“明日之战不论成败,最后皇帝多半是会求和的,倒不是因为惧怕挑起战事。恰恰相反,若是苗疆没有这条圣路,他一定会挑起战事。他既然想得到圣路,最好的方法就是通过和谈,也正因如此,我才会主动提出向皇帝请罪。先前我们歼灭苗番前锋时,我还没想到这一层,现在既然缓和的余地又再出现,那为了求和,再低的姿态我都必须做得出来!至于狄珊,那位圣路行者,我看得出来你很喜欢她,不过为师觉得她并不适合你。试想一下,一个不满双十的少女,身负绝世传承,自然眼高于顶,她能否看得上你还两说。师父这么说也不是贬损你,你天赋极好,日后努力精进,能超过她也大有可能,只是你现下的武功确实远不及她。再者,武功却还不是最主要的,你再想一想,她一介女子,却敢为千万族民生计奔走斡旋,你做的出吗?”看着有些呆住的曾二廿,继续说道:“为师晓得你一定想成为狄珊那样的人,但以你现在的性子,你永远不会成为那种人,你们根本不是一类人。我说这些也只是想提醒,你现在情窦初开,自然用心真切,可若是将来她没有选你,万不可懊丧,迷失了自己。唉!总归情关难度,这东西说到底我是教不了你的,到头来取舍只能由己,你现在也还太过年轻,还是怎么能叫心里快活就怎么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