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一 雷云光幕
曾二廿望着头顶笼罩的黑云,听着耳边渐渐由疏到密的雷声,心中总觉有一丝烦躁难以祛除,他在易理上算是很下过一番功夫,明白越在危险的环境之中,越需沉下心来,索性便将双眼都只留了条缝儿,仅够瞧着脚边的一小片地方,如此,心绪倒真慢慢平静了。
可没过多久,耳边忽又传来愈来愈响的嘈杂声,那声音中似有着呐喊、嗥叫,又似夹杂着悲鸣、恸哭,一时有纵声狂笑,一时诸般声响同归寂灭,可又在半刻后再度出现……
曾二廿暗想:“今日心情总难平复,难道是因这几日连番奇遇,生出了心魔?或是,这里真有那魔神,且是那魔神的威能,先滋扰心神,再窃占灵台?”当下默念起佛经来,希求驱散心魔,可那些声响不仅不消失,反而更加喧闹。
倏然停住脚步,原来视线里的地面上出现了赤发男子停住的双脚,他便也停住,睁开双眼,朝前方看去,却不由看得呆了。
低空之中,乌云翻腾,其间正闪动着一片模糊的光幕,那光幕之上,不时显现出来各种影像,伴随着不同声响。曾二廿这才明白,原来之前听到的声音,竟都来自这里,也就与赤发男子同样,凝神把那光幕看了一阵,随之就发觉那些影像的片段之间并不连贯。
那光幕之上,一时是一个金甲神人在同一个面目怪异的邪人激战,那邪人同身前的赤发男子还有几分相像,身上都有些非人的特征。一时又是两个极俊美的男子在斜相对峙,那两人的相貌、身形都极为相似,气质却大不相同,一人宁静圣洁、另一人则邪气狂傲,也不知他们相对立着良久是为了什么。一时又变作千军万马的惨烈厮杀,正杀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那交战的双方,一方都是些金甲神人,另一方都是像赤发男子那样半人半妖的邪人,双方看来都不大像人,所用的招数、兵器更不似人间所有。
影像一幕接着一幕地变换,曾二廿看得有些莫名其妙,走到赤发男子身边,看他神情仍旧严肃,显是犹在全神贯注之中,望向光幕的双眼几乎连眨都不眨一下。
曾二廿不愿同他说话,又开始独自观看起来,这回着重看那影像中出现的武功招式,想着能学上几招就好,再不济也能略增一些对敌的经验,却越看越觉神奇,那些招数尽都匪夷所思,像是常人根本没法使出来的。又看一阵,见那光幕中出现五个邪人形象,各自持了奇形兵刃,其中一人的身形好像特别熟悉,手上握着一柄长长的粗重棍棒,曾二廿稍一回忆,便想到:“这不就是无涯寺里、佛陀像手中的那杆降魔杵吗?这个熟悉的身影……是了,正是那护殿韦陀!”转念又想到:“看这五个邪人出现情形,原来护殿韦陀竟是出身妖邪,那传说中佛祖降服妖魔,又以之为金刚护法的事迹,倒确有可能是真的了?”
之后的画面又看得云里雾里,只知大部都是神人同邪人之间的交战,直到护殿韦陀的形象再度出现——这回仍是和那另外的四名邪人一起,只是,却像是在进行着某种神秘的仪式,五人向内围成一个小圈,跪于地上,每人面前倒插着各自的武器,这些奇怪的兵器都在诡异地闪烁着各色光华,随即,竟是:
五人齐齐自戕!
跪着的身躯并未倒下,鲜血自他们脖颈的伤口涌出之后,都凭空汇成一条血线,流到各自身前的兵器上,又瞬间渗入兵器之中,不曾有丝毫流下。
曾二廿猜想这必是极为邪恶的异术,斜瞟一眼赤发男子,见他面上神情,显然也是深受震动。再去看那光幕时,上面又变了内容。
五把邪兵无人运使而凌空自舞,卷起万千刃影,纵横冲杀,片刻间将金甲神人们杀得尸骨无存!
之后影像又换。一位俊逸儒雅的中年男子,自远处飘然而至,却忽然停住,面现逡巡之色……
曾二廿立时想到:“他分明是个人,可不像那些金甲神人或者邪人,瞧他的形貌气质,似乎不像武功有多高的,但能在这地方出现,恐怕也是一位绝顶人物。他是谁呢?”正疑惑间,就听一个充满畏惧的邪魅声音喃喃低语:
“皋翔……”
“竟是大圣皋翔!”曾二廿只觉精神一震,脑中一时也亢奋起来,“他就是古往今来最厉害的人圣!也是狄珊的远祖!原来,是这模样……”怔了片刻,去看赤发男子,见他仍是怛然失色,不由疑问:“你竟然识得皋翔?又为何对皋翔这般惧怕?难道……你见过他?”
赤发男子闻言瞧向曾二廿,刚欲说话,光幕上的影像却又生出变换。
一名消瘦僧人,形容悲悯,口中念咒,正欲将倒插在地上的降魔杵握入手中……
影像便即消失,片刻之后再现,已换成一个灰袍老者的背影,捏着一支细长竹杖,正欲飘然远去。此时单看那背影,当真神仙风骨、清癯潇洒。影像明灭之际,背影倏忽转身,留下瞬间的面容,便又消失。
“老瞎子!”曾二廿不由惊道,又望向已在注视着他的赤发男子,犹自惊得说不出话来。
赤发男子面上亦现惊色,并未出言询问,又转头去看起那光幕来,可光幕上影像再未出现,片刻之后,连那光幕也消失无踪。
这时,赤发男子才转向曾二廿道:“最后时刻出现的老者你认得?不过我看他回望之际,可不像瞎子。”
曾二廿道:“他……自然是装的了。”
“唔?”赤发男子似来了兴趣,问道:“看来你和他渊源很深了?”
曾二廿道:“是。我自小蒙他照顾,一直到十岁。”
赤发男子道:“难怪你如此激动。可是关于这些影像,你想过没有,是不是真实发生过的?又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曾二廿摇头道:“我不知。”
赤发男子正色道:“如我所料不差,佛陀当年亲来这里取走了降魔杵,那么,此地或还余了四柄魔兵……”
曾二廿骤然打断道:“魔兵?你怎会那么确定就是魔兵,而不是其他?魔……和妖有什么分别?”
赤发男子竟一时语塞,眨了几次眼睛,这才答道:“妖还是魔,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些兵器的威力,你也看过那些影像了,你觉得我们跟那些穿着金甲的人们相比,能为差距几何?”
曾二廿道:“我就不需说了,就算是你,恐怕也是一个都打不过。”
出忽意料,眼前一向骄傲的怪人并没生气,反是心平气和地说道:“你所说没错,我连那金甲人中最弱的都打不过,所以,这地方真就危险啦……”又自顾自道:“也是奇怪,佛陀虽有圣者修为,想取走降魔杵也该全无可能才对……”一阵摇头。
曾二廿听到他自语,殊为不解,问他道:“你又怎知佛陀有圣者修为?还有,连顶尖的圣者修为都不能取走降魔杵吗?”
赤发男子道:“圣者当然厉害,不过对于神魔来说,也没什么了不起,当然,圣者要对付一般的神魔是没什么问题,但神魔也有强弱之分。”
曾二廿追问道:“这些你怎会知晓的?你说你是半人半妖,那神魔同妖有什么分别?”
赤发男子道:“这个问题,我无法答你。”
曾二廿又问:“那你说这里危险,险在何处?”话一出口,心里已有了答案,自然是佛陀可能并未取走的另四把魔兵了。
赤发男子道:“无涯寺中那杆降魔杵的威力,你昨晚昏了,无缘得见。呵,我根本招架不住,只有逃的份儿。不过,这点威力比起它在影像中所展现出的,呵呵,远不及十一。”长叹口气,又道:“佛陀应是在取走降魔杵后,又在其上注入了佛力,以佛力压制其中魔性,所以,那杵才变成现在的样子。不过,看那影像之中的情形,我怀疑以佛陀的能为,想要完全洗净降魔杵的魔性,几乎绝无可能。”
曾二廿脑中立时生出个念头,又赶紧梳理一番,终于想到:“原来无涯寺的秘密也在这里!我在无涯寺后山三年,日日听闻的诵经之声,再参考寺中后殿内所见的情形,一定就是僧人们在集中佛力到那降魔杵上,用以压制杵中的魔性了。至于他们为何这么做……嗯,应该还是佛陀的遗命,毕竟这方法是佛陀所创。可又一个新的问题——现今无涯寺僧去寺空,是已将杵上的魔性全然抹净了,还是再也压制不住了呢?还有,无涯寺的僧人总想进入这片禁地,又是为了什么?”只觉一时想不明白。
这时赤发男子又道:“之前我问你这里的危险,你不肯说,现下这里最危险的东西,你我都已晓得,说与不说也无异了,何妨你将之前所知道的说出来,也好与我所想互成印证。”
曾二廿想到:“我对狄珊发的誓,是不能将这个秘密告诉别人,可狄珊自己都说他不是人,如此,我该也不算违背了誓言罢。再者,这怪人所说也对,连我都看出来危险到底是什么了。”当下,就将那苗人世代以降的传说讲述一遍。
赤发男子听完,沉吟一阵,说道:“这传说的内容全属杜撰,那么炮制者是谁?哈,依我看,一定就是皋翔了。我刚才还觉奇怪,他到这里来做什么,嗯……他探查过此地,再以魔神之说约束人类不要进来送死,依他的性情,多半是会这样做。”又问曾二廿:“你有什么想法?”
曾二廿凝眉沉思,终于想到自己最初向狄珊所做的推测,其实仍能与光幕上的影像暗暗相合,便道:“那些影像中所讲,大部都是两派之间的争斗,一派是金甲神人,另一派是邪人。开始时两派似乎势均力敌,后来自那五名邪人自杀、用各自兵器设成一个极厉害的阵法之后,两派之间的形势就发生了急转。可是那阵法虽邪,能将如此多的金甲人一股脑杀死,不可能仅靠了五名邪人的邪力,应还是借了外力,毕竟,那还是阵法。至于借了什么外力……苗人传说一旦有人进入到禁地,就会引发天灾,天灾的表象可用地气失衡来解释,将两者串联到一起,便该明白无误了:邪人设下五兵邪阵,调动地脉中的浩瀚五行之气,进而凝成杀招,所以威力无匹。但五把邪兵在阵法启动时所调动的五行地气不大可能是全然的等份,所以,阵法启动过后,便极可能引发地气失衡,进而导致附近的区域产生天灾。”
赤发男子抚掌赞道:“分析得透彻。”又道:“咱们到了这处险地,便该一心共谋进退,索性,我也将能说的悉数告知于你。”闭目沉思一阵,终于说道:
“据说上古之时,这片天地的主宰并非人类,而是神魔二族。神魔之能,自然远高于人,但神魔生来对立,一向交战,所以人类尚能在二族夹缝中苟延残喘,所依仗的,就是圣者。那时人类数量远比现在要少,但相对来说,圣者数目却很不少了。呵,看看当下,是否安逸误人呢?后来,也不知是什么原因,神魔二族忽然消失,之后,人类才占据了这片天地。
刚才那些影像,描绘的应该就是上古神魔大战时的场景。如你刚才所说,我也认为是那五名魔族长老献祭性命设下这个法阵,才将神族一网打尽的。神族的覆灭是因为这个原因,那么魔族又是因何而亡?影像中没有反映,不过,能叫魔族花费那么巨大的代价来设下这个阵法,说明当时的魔族,形势应已到了极为不利的地步,也许,他们早就被神族逼入了绝境。”
曾二廿道:“你总算坦白说了些有用的,可这些说法你又是哪里听来?又是否可信?我看你相貌同影像中的邪人相似,你的真正身份,是否也是魔族?”
赤发男子道:“若我是魔族,这片天地任我遨游,何须如此低调隐秘?”
曾二廿想到他狂傲的脾性,就觉这解释也是没错,又问道:“你接着要做什么呢?我看我们该原路退回去了罢。”
赤发男子却轻摇了摇头,说道:“光幕上最后出现的影像,佛陀和你那位故人进到这里,动机莫名,还需好好思考。”
曾二廿道:“思考什么?咱们先退出这险地,再思考不行吗?”
赤发男子道:“佛陀取了降魔杵,后来又安然退了出去,他所图者,是否仅是这条杵?从后来的结果看,这降魔杵其实成了佛陀的负担,所以,应该不是这么简单。还有你那故人,他来这里又是为了什么?是否他也安然退出去了?这些问题的答案,关乎我们前行的目标与风险,最好是现在就能想明白了。”
曾二廿道:“老瞎子曾说过,他是仙门弟子,同门寿元都在千年以上,他一百九十多年前被派来苦境,却再回不去了,而后,他收养我,不过最近十多年的事情。从时间上判断,他在收养我之前进来过这里的可能最大,而且,我记得狄珊也曾讲过,说苗人的传说,在一百多年前曾有人进入过这里,还引发了苗疆天灾,如果真是这样,那他后来就一定是又安然退出去了。”又摇头道:“但还是不能确定,那影像中他手持的竹杖,极像是他离开我时所用的那支。”
赤发男子沉吟道:“仙门弟子……若说这苦境隐藏了自上古流传下来的人类派门,还真不是不可能。但是,他们所图又能是什么呢?”深思一阵,终于说道:“我决定了!富贵险中求,继续深入!”
曾二廿早就料到会是这个结果,虽极度不满,但明白命运已同这赤发怪人绑在一起,也由不得自己选择,当下一句话不说,默默跟在后面,前进的方向仍是直直朝着禁地中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