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 鹤乡旧事
来人大约四十多岁，面目清癯，身材纤长，边走边脱下身上的苗人衣饰，脱得一件即随地丢下，待全脱完了，已在屋内站定。杜长龄就见他此时所穿衣饰，胸前确绣了一只凶猛的黑鹰。这人开口说道：“同杜大人一别六载，当年冒犯之罪，这里先行赔过。”作一长揖，又道：“杜大人如今也算鹤乡门人了吧？”
杜长龄一时脑中纷念毕至，但转瞬间已厘清了思路：“这人必定是六年前所见那三名黑鹰峰的人中之一。他突然问自己是否已是鹤乡门人，那么这人，也就是黑鹰峰的人必然同鹤乡大有渊源，刚才商老爷子也已说出‘黑鹰峰’三字，这判断就绝错不了了。他判断我成了鹤乡门人，除了因为住在此处的商前辈，更大的可能应是因为武功，适才狄珊也说这人之前混在苗人之中，那么下午的比武他就应该在现场看过，所以才能认出我用了鹤乡的武功，也由此推断我已入了鹤乡。既然已知晓黑鹰峰是针对商八岩、针对鹤乡，那眼前这人的意图，必定不善了。”口中却道：“你恐怕不是这位狄珊姑娘的对手！”
那人却轻笑道：“这个……自然是了。苗疆第一高手的风采，鄙人今日有幸领略，也算平生一件值得畅慰之事。不过杜大人，我问你的问题自然有其道理，你还是乖乖回答为妙，商老头的伤再拖久了，恐怕我也无能为力了。”
这时曾二廿道：“你休要猖狂！”待要再说，却被杜长龄打断。杜长龄冷冷说道：“我没拜过师。”
那人道：“那你又是从哪里学来的鹤乡武功？”顿了一顿，忽又恨恨说道：“商老头明知你偷学了竟没制止！哼！他竟宁可将武功传给外人！”
这话里的意思显然是把他自己同商八岩看作一家，杜长龄更是惊奇，正欲再作深思，却见那人摸出一颗黑丸，说道：“不管怎样，我们自然不敢害取师叔的性命，请杜大人先将这药丸给商老头服下，再以鹤乡内力将药力推送至各处经脉，商师叔的伤势，连带上回受的伤，就可一并解了。”
杜长龄暗想：“这人说话的口气，一时一个“商老头”，一时一个“商师叔”，如此看来，商八岩是他师叔的身份不假，但他对这位师叔可没得一点尊敬，算上这次，更是连着两回对师叔施以暗算，那么这事多半是鹤乡门中内纷了。不及再想，口中说道：“这药丸若真有效果，你不就是把自己置于险地了？”并不伸手去取那药丸。
那人却又笑道：“我自有所恃。师叔的伤势可拖不得了，杜大人若不信我，那也是无法了。”说着就要将黑丸收回去。
杜长龄道：“慢着，我信你一回！”伸手将黑丸取了，照那人所说喂给商八岩，又以内力化开药力，须臾，商八岩竟真的悠悠醒来。众人神色都是一喜。
那人瞧见商八岩睁开双眼，瞳光汇聚，晓得他神智已复，便即揖道：“师叔，对不住，晚辈们太过无礼了！适才被您打走的那几人也都是您的师侄，但他们不听我劝，执意要用这种下作的法子来请动您，唉，确是万万不该啊！弟子这就先代他们向师叔致歉啦！”
商八岩瞧着他，抿着嘴不做声，神色之中不满尽现，半响，终于还是说道：“你是谁？你师父是谁？是虞八岫，还是任八岘？”
那人也是面露不悦，但仍克制住恭敬答道：“弟子名叫陆九鸯，家师尊姓李。”却听商八岩“哦”了一声，语气不阴不阳地说道：“李八峯这老东西竟还没老死吗？”那陆九鸯显然气极，却仍克制得住，只是语气中多了几丝不恭，答道：“之前弟子们得了师父和两位师叔的吩咐，务必要请动师叔您老人家亲赴黑鹰峰叙旧，可之前您都不答应，师弟们也是无法，才出此下策。要是我们都请不动您，师父及二位师叔也只有亲来……”
商八岩倏然哼道：“您是在威胁我吗？”
陆九鸯忙道：“弟子怎敢？”
商八岩怒冲冲地道：“我是鹤乡掌山，他们三个若还自认是鹤乡弟子，想要重入门墙，就叫他们亲自来见我！”
原来李八峯、虞八岫、任八岘三人都是商八岩的师兄，这三人不在鹤乡，却在大巴山中的黑鹰峰居住，并且广收弟子，似是已经另立门楣，实则三人无时不刻不想回归鹤乡。他们知晓鹤乡人丁凋零，不愿屈居商八岩之下，但鹤乡之前有一个荀九鹤，他们自觉惹不起，也就只有隐忍，但暗中仍遣弟子盯紧了鹤乡山门。另一方面，荀九鹤自去国师之位后，已有六年再无消息，期间也未进出过鹤乡，他们便猜测荀九鹤或许真不知远游到何处去了。而之后商八岩甫一携了鹤瑶出来，盯梢的弟子就将消息传回了黑鹰峰，这才有了这后续一系列针对商八岩的变故。
至于商八岩的三位师兄为何不在鹤乡，却偏跑到黑鹰峰去，这就牵扯出鹤乡一段延续了百余年的纷乱旧事了。这场内乱肇始于章六平死后，波及了四代弟子，可说至今余漾未平。
章六平在封魔之役过后，已经渐渐意识到这片天地同他自己原来观念里的居然有那么大的差异，九州这片土地的历史中似埋藏了不知多少秘密，那些上古传说中的妖魔形象突然间就生动得出现在了眼前，他也就想到了，或许应该变换另一种眼光看待这个世界、看待他自己惯常的所学所思。如此，他时时处处多在反思，所得愈多，但迷惘也更多，却也仍然坚持不辍。一日，他拜祝在三清祖师像前，忽然想到：“道经中说，道祖一气化三清，这才生出了三清祖师。这‘一气化三清’，同当日那魔人又变化出另一个魔人来是何其相似！难道这‘一气化三清’也是上古时真的存在过的武功或者仙法？”翻遍道藏，终于凭着只言片语的记载琢磨出来这部亦可称作仙法的武功，并形象地将之命名为凝神化体，其中化出同本体一模一样神体的功法，也称镜元之术。奇功初成，凝出的神体其实还没多大威力，但胜在妙用无穷，神体被打散之后无伤本体，用来与敌纠缠、查探险地甚至辅助逃命，往往会有出奇不意的效果。所以自章六平后，武功稍有根基的鹤乡弟子几乎遍学了这部武功，鹤乡的实力自然更上层楼。
可章六平在死前终于发现了这部武功的绝大弊端，那就是一心分作数用，若无极坚定的意志和定力支持，太容易叫人神智癫狂。他自苦心孤诣钻研出功法、第一次凝出神体之时便感受到了，那种神体与本体之间天然的心意相通，藉由这种相通的心意，本体纵在千里之外，也能即刻感受神体的所见所闻，亦可随时指令神体作出相应的动作，简直如指臂使，好不灵便！但也恰恰是在此时，是最易暗生心魔的时候。因任何武学到了最高深处，都必须讲究个“定”字，心不定，神不定，必定走火入魔。凝神化体是练神的武功，但实用起来却又是分神而用之，既要分神而用，又要定神以制魔障，这已近乎于天然的矛盾。当然也不是说一定不能做到，只是对常人来说，实在过于艰难。章六平也是此时才意识到，为什么这部武功之前只有神魔施展，因为按照人的天性特质，它确实不适合人类使用。
章六平来不及解决这个弊端便撒手人寰，好在他晚年时收了最后一个弟子，名唤秋七枫，已将他的心得悉数记录下来。章六平死后不久，鹤乡乱象初现，先是他仅存的一位“六”字辈师弟走火入魔、精神散乱，随即被鹤乡门人禁锢起来。而后门人弟子之中暗暗结成数派，相互攻讦倾轧，争夺派门主导。鹤乡本是修道门派，主旨清心寡欲、无为清净，但竟一时沦落至此，究其根源，还在章六平创出的这部奇功，使得门人尽生心魔。
这时鹤乡的掌山之位落入“七”字辈大弟子郑七松手中，对外，鹤乡的声势因章六平所积下的威名，加之同黄龙朝的亲密关系而如日中天，可在内部，潜伏的暗流却也渐渐浮出水面。鹤乡“七”字一辈的弟子有数十人之多，郑七松入门最早，武功最高，凝神化体自然也练得最好。先是有人疑心郑七松得了章六平的密传却不公开，而后各种谣言越传越多，终于开始有人反叛，继而下毒、暗杀等各种阴损手段频现，鹤乡就此陷入了数十年的分崩离析。
而章六平的入室弟子秋七枫因为年幼，武功又最弱，且章六平死时他不在鹤乡，没受任何交代，反倒没引起同门仇视。实际章六平死前数月叫他出鹤乡去办的事，正是为了解决凝神化体的弊病。那时秋七枫出山后，找到当年参与了封魔之役的一位佛门高僧，随之学了斩无明的妙谛，此后又接连求学数次，练成佛宗固精定神的法门。他用佛宗的法子，视神体如魔障，在神体同本体分离的刹那间将二者间的心通强行斩断，如此，神体变得痴痴呆呆、能为大减，可却不再对本体的神志构成任何影响，这个法子虽然粗简，对解决凝神化体的弊病却真的有效。他回到鹤乡之后，眼见门内局势微妙，他自己人微言轻，不敢把这所得公之于众，只得偷偷向掌门师兄禀告。郑七松对当时的形势也不可能毫无察觉，是以虽然对小师弟的做法颇多赞许，但却不能放弃自保的武力，不敢照着秋七枫的方法重练凝神化体，只想等治住鹤乡内的祸乱暗流之后再从头练起。却没料到鹤乡门人的叛乱竟接连不断，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直到最后，鹤乡之中所剩的“七”字辈弟子，竟只剩下郑七松和秋七枫二人了。就是如此也还没彻底结束，郑七松门下的几个弟子也不是照秋七枫的法门修炼的凝神化体，竟也受人挑拨，想要弑师夺取掌山之位，最后虽被挫败，逃出了鹤乡，但鹤乡的门人凋零，郑七松眼见如此，心灰意懒之际，竟也控制不住心魔，发起疯来，又将剩下的弟子斩杀殆尽。恰好秋七枫携了弟子商八岩外出未归，否则也必被郑七松所杀，那样鹤乡一脉真就由此断绝，永无再续的机会了。
秋七枫回鹤乡之后，见了内中惨状和已然痴傻的郑七松，也推断出到底发生了什么，沉痛唏嘘之际，郑七松回光返照，将掌山之位交予他，便带着无限懊丧溘然而逝了。
自此鹤乡就只剩下两人，秋七枫和商八岩师徒，如此又过了二十十余年平静日子，秋七枫仙逝，商八岩一个人寂寞的紧了，才又收了荀九鹤这唯一一个徒儿。
那李八峯、虞八岫、任八岘三人，便都是郑七松的弟子、当年的叛徒，也是在鹤乡最危难之时压上的最后一颗稻草。商八岩闻得是这三人请他相去，便已大约猜到他们的所图，无非是要他交出鹤乡掌山的位子，幸喜听陆九鸯的口气，当年那批叛徒还只剩了他们三人，算算年龄，那首恶也早该死了。纵使如此，商八岩还是明白此行必不会善了，可眼下这关看来也不易过啊！
果然，就听陆九鸯道：“师叔，其实家师还找了一人来帮我们，不过这人行踪鬼祟、颇不光明，若我没猜错，他一早就潜在了思州城里，只等我们师兄弟几个都失败了，就会出现……”
“哈哈，我早就等得不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