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赤沙荒都
山石难走,滴雨未下。
豹王轻蔑地看着她说“要再晕过去就当我们的午餐吧”。
她站起来往前走,几十头豹子冲过去围住她龇牙咧嘴低声嘶吼,她揉了揉太阳穴,往旁边站,豹王哼了一声向前走去,五彩图腾刺眼夺目。
天上明月,丝缕流云,山石奇窟,豹眼如光,风中夹着细细的砂砾,头发早就油腻脏污。云阵散了辫子,跳下裂河,绿眼冷冷一扫,豹子急忙转过身闭上眼趴在地上。洗去斑斓图腾,紧致健康的肤色和女性美丽的曲线让禾之目瞪口呆,云阵笑起来:
“你到底几岁了?”她裹紧身上的白布背过身去,豹王最喜欢别人尴尬,划过来:“你男的女的?”
她挽起黑发瞪了豹王一眼,云阵哈哈大笑,把丰腴的胸挺得更高。这女孩一看就是发育不良,脖颈细长,锁骨突兀,两条手臂也十分柔弱,比小镇里的普通人还要瘦,要不是为了她脖子上的血脉宝石,早把她……哦不对,她还不够塞牙缝的。豹王眯起眼睛磨了磨牙。禾之离她远了些,兽人毕竟是兽人,无论雌雄,瞳里的野性总让人忌惮。
“听凛风说你不是彩旗镇的。”
“恩。”
“为什么要去洛城海域?”
“只要到达那里,你想要的终会得到。”
“这么说你知道我想要什么了?”不理会豹王声音里的讽刺,禾之转过头看着她萤绿的眼睛说:
“你应该很辛苦,也很无奈。”
黑亮的头发在水中铺散,云阵向后一仰浮在河面上,眸中映月却毫无光彩。她也躺在豹王身边,看着只有疏星的夜空,突然想起几年前和罗在一起仰望星空的时光,那时候她刚穿越到这个异世,心中还残留着对以前的渴望,直到珑梵毁了这一切。
生存是个很奇妙的东西。起先为了活着,她就算是死也要逃出珑城,逃出了那个地狱又进入另外一个地狱,雏鹰死尸漂浮在月光之海的情景烙在记忆里难以抹去。应那三年承诺,她十八岁的时候带着一只猫孤身离开鹰族,寻找兽王,这时候她不仅为了自己而努力。现在……路在何方?当初的梦想似乎越来越远。
“干嘛露出那么寂寞的表情?”云阵说。
“你是万千宠爱于一身的豹王,也知寂寞?他们十分喜爱你,看你那几串兽牙链子就知道。不过……”
“说话说一半,这是你的习惯?”
“不过,你不喜欢他们,他们做什么于你都无所谓。可是你又要背负繁衍豹族的使命,你这个豹王当得实在不称心。”
豹爪亮出,森森寒光,绿眼杀气弥漫,云阵锁住禾之的喉咙。
她笑了:
“杀了我你也一样不开心。谁让你是这豹族最后的雌性?豹王,你有没有想过豹族为什么会走到今日?”
“何必听你废话!”
“不,其实你想听的。”
禾之慢悠悠地直起身,湿发黏住尖瘦的脸颊,她在心底暗笑——云阵没立即杀了她说明她猜的对,猜对了就等于赢了百分之八十。
“这个世界已经不平衡了,所有的一切都在走向灭亡,无论是兽人还是魔法师,抑或是我这个普通人。兽王有一个秘密,是与魔法师有关,我想这或许能帮到你们。”
鲜血顺着黑发女孩的脖颈流下来,女孩没有尖叫没有退缩,她静静地看着豹王,眼里闪着势在必得的光芒。
“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猜的不对?你的表情可不是这么说的。”啧,这爪子真厉害,她觉得有些头晕,再不抓紧时机怕就和尸体不远了。禾之说:
“豹王,何必禁锢自己?你是兽人,应该自由自在行走天地,和爱人在一起做想做的事。别被利用,不值得!”云阵迟疑了,她原本想捏碎这个女孩的喉咙,可她现在愈发想听这柔弱得如同一根稻草的普通人想说什么。
周围亮起绿幽幽的眼睛,黑豹被风中的血腥味引诱,变得焦躁不安。
“看见了吗?他们都想喝你的血。如果你下面的话让我不高兴……”
苍白的脸上浮出一个笑,淡得就像一缕风,禾之晃了晃有些昏沉的脑袋,紧紧握住心口前的菱形宝石:
“以前我觉得自己能拯救别人,也想被别人拯救。现在我明白了,只有自己才能拯救自己。云阵,为自己活一把,这不就是你一直以来的愿望么?”她腿一软栽进水里,河水灌进口鼻,昏迷之前有一双手托起了她的脖颈。
豹王利爪一挥吓退了要上前撕咬女孩的黑豹,她把女孩放在岸上,燃起篝火,红热火光点亮了苍白的面容。云阵把湿哒哒的破旧衣裙烤干了盖在她身上,绿眼中红光明灭。
云阵从来没听过谁对她说这些,打小的教育就是成为一只为豹族繁衍的雌豹,她十二岁的时候就有按捺不住想轻薄她的雄豹子,云阵哪里是乖顺的,一爪子把那个登徒子的眼睛挖下来。从此她的名声就没好过。
雌豹一只只离奇死去,唯独她没有。
幼兽需要喂养,老豹王让凛风到彩旗镇弄些牛羊乳……想到这里,云阵不禁暗叹,凛风,那只化作人形都高大魁梧的豹子,从不看自己一眼。当初黑豹族好不容易从纹影手中截下禾之,多亏凛风在苹果里下了迷yao,借虹愿的手把这丫头迷晕。云阵不想暴露,本打算通过彩旗镇把血脉石拿到手。可这菱形血脉石蹊跷得很……如今这丫头主动送上门,早已不再指望彩旗镇的豹王当然高兴。
如果能控制这丫头,豹族或许能逃过被别人攥在手心里的命运。
那个黑袍男人,眼神冰冷,皮肤就像死尸一般。
一边不得不忍受血脉法师的威胁,拼命找方法解脱,一边又想追求自己的爱情和人生,做一个自由自在的兽人。云阵恢复了理智,却更加难受。她懂得自己的使命和责任,从当上豹王的那刻开始,就已经不为自己而活……这丫头竟敢在她面前说要为自己活一把,她……
怪不得珑梵要找她,她,才是珑梵最大的威胁……
禾之的脖颈伤得不轻,云阵把浸透血液的白布取下来,俯身舔着狰狞的伤口。明月高挂,乌发如瀑,野兽眼中有着从未见过的悲伤。给她穿衣服的时候才发现,这个细瘦的人有道狰狞的疤痕,从左肩开始延伸到手腕,再深一寸她的手臂就会劈成两条。她以前被兽人袭击过?这么重的伤还没死?那颗透明血脉石果然不简单。
禾之摸了摸光滑的脖颈,昨晚的一切仿若梦境。豹王依旧桀骜,五彩图腾神秘美丽,她把辫子扎好甩到身后,抬起手,四周的黑豹站起来抖抖身上的泥土向她聚集。
日光火辣,干燥的风刮在脸上愈发难受了。一条绿丝巾落进怀里,她惊奇地看着面无表情的豹王,云阵甩着辫子往前走,她用丝巾遮住脸,站起身拍拍破旧的裙子连忙跟了上去。
鹰啸破空,林叶随风起伏。褐色双头鹰落在山洞前变成两个威武高大的战士。
“王后,纹影回来了。”其中一个战士对黑裙女人说。
“王知道吗?”
“属下不知。”
“退下吧。”
“是!”
双头褐鹰扑翅飞远。玄眺望着无边绿海,尖细的手指缠在一处。落在她心口的紫钻鹰羽就像一只洞察一切的眼睛。
她召回纹影无非是欲擒故纵,虽然彤一再说过不能让豹族得逞。豹王不是个容易对付的家伙,如何化解兵戈相见才是玄后所想的。把禾之放在鬼门关是她不对,但如若不赌这把,豹鹰之战一触即发,鹬蚌相争,得利的只是幕后黑手。
鹰族上下全民戒备,老弱病残已经转移绿海,将军布阵,战士操练,鹰族荒原之上军队集结,备一场不知何时会到来的战争。
他又被当做工具,只不过这一次雇佣他的人不是父亲而是亲姐,但这也没办法不是么?连他的三姐都受珑梵控制,何况他这个不成器的蔚蓝家小儿子。和蔚蓝城不同,珑城没有繁花之景,穿过森林河水就是一望无际的黑色草丛。黑草疯长,长过头顶,透过窗子向外看只能看到一片波澜起伏的黑海。他拉上窗帘,恶狠狠地盯着屋内苟延残喘的烛火。
昼夜不分的珑城就是个地牢,他其实和囚犯没多大区别。
门被推开,蔚蓝雨雨端着点心走进来,她把盘子放在一边坐下来。
“昨晚睡得好吗?”
蔚蓝朔像是没听见她说话,顺了顺遮住右眼的蓝发,打了个哈欠,呆呆地看着靠在墙上的柜子,柜子下面有个黑箱子,上面扣着一把锁,钥匙不知在何处。
都快半个月了,这小子还是魂不守舍的模样,看来蔚蓝覆灭对他的打击不小,作为亲姐,蔚蓝雨雨不是不心疼,好吃好住地供着,可他总是疲惫不堪呆滞迟缓,与行尸走肉唯一的差别大概就是呼吸。
“我很忙,不能随时照顾你。你不是小孩子了。”蔚蓝雨雨说。
门快关上的那刻他终于开口,抬起头:
“姐姐,我们回不了家了,是吗?”原本湛蓝美丽的眼睛此刻晦暗无光,下巴在昏暗的房间里显得愈发苍白,他抱着被子,青紫血管爬满手背。少年缩在床上就像黑夜中迷路的孤儿。
蔚蓝雨雨转过头不再看他,轻轻关上门。
虽然声音很小,蔚蓝朔还是听清了,他的姐姐说:
“以后,这就是你的家。”
侍女躬身推开大门,层层书架之后烛光明灭。
黑袍男人坐在桌子后面,鼻梁上架着一副银色眼镜,眼窝深陷,唇角如刀。
手中的笔从未停过,桌上堆积成山的文件也从未消减。
短发女人走到他面前:
“小朔确实不太好。”
“让厨房把食物做精细,继续休息。”声音冰冷,面如死物。
“他不开心。”
笔尖停下。男人看了她一眼:
“如何才能开心?”
“珑梵……”口气竟有哀求的味道了,女人的手指搅在一起都快缠断。
珑梵取下眼镜,起身倒了一杯咖啡自顾自地喝,完全没听她在说什么的样子:
“我突然发现你们花草血脉的人都不理性。如果我是蔚蓝朔,早在蔚蓝覆灭之前离开了。”
“你不是不知道他为什么留到今天!”她双唇发颤,眉心纠结。珑梵放下杯子揽住她坐在沙发上,抚摸着她的肩膀。
她好像瘦了不少。
“我这么做并不是想折磨他。雨雨,你的鲛王弟弟不像表面看起来那么可怜,你是他的亲人自然不忍他受半点委屈。”
女人面色不好,她闭着眼睛不让眼泪掉下来。珑梵把她火红短发别到耳后,玫瑰耳环闪闪发亮。
他扯下那颗玫瑰钻往角落里一丢,冰冷的手指揉着女人带血的耳垂说:
“好不容易让你重塑双眼。蔚蓝小寒着实不好对付。”
蔚蓝雨雨提了一口气又吞进肚子里,她双拳紧握,膝盖止不住地颤抖起来。珑梵吻着她如火的双唇低声说:
“你不听我的话在先,现在来怨我?”
她控制不住地吼起来:
“我在蜥蜴肚子里死掉比较好!我就是个傻子,你说什么我信什么。我背弃了家族,背弃了父亲!如今你还让我背弃我的亲弟弟?珑梵,你到底想干什么?你有没有心!!”
她的脊背重重砸在地上,黑袍像山一样压过来,深陷的眼里寒风呼啸:
“别再用这种口气和我说话,你以为我不敢杀你吗?蔚蓝荣本不用活着。蔚蓝小寒先死,牡丹花树倾塌,沙神用赤沙之荒把那该死的老头给救走了!这笔账你要怎么赔?”
“为了引诱沙神,我们的命在你眼里就跟蚂蚁一样是不是?”
“是又如何!”珑梵龇起牙。
她虽知这人冷面冷心,但是、但是之前这人……
狗屁!!她怎么那么天真,从头到脚都是她一厢情愿!
她的眼里愈发绝望。
珑梵放开她,五指插进头发来回踱了几步。
“滚过来!”门外的女仆慌慌张张地跑到珑梵面前,差点栽倒在地。
他指着厚重的窗帘呵骂:
“眼睛全瞎了?再让我看到一次,自己滚去喂猪!”女仆手忙脚乱地把窗帘拆下,胆战心惊地退了出去。
所有的仆人从到珑城第一天起,就被霖总管告诫不能进入书房,端茶送水一律蔚蓝三小姐亲力亲为。书房的窗帘自然没人清洗。霖总管无声无息地消失后,仆人们每天提着脑袋生活,谁敢议论?珑城是什么地方他们再清楚不过,一条人命和一个碗一双筷子没什么区别。他们活着全靠运气,老爷高兴,那脑袋保住了,老爷不高兴,那自认倒霉。
今天,老爷格外不高兴,却没把任何人关起来。就骂了一顿,真是庆幸……
灰尘飞舞,阳光透过厚实的玻璃落下灰影。
短发女人从地上站起,完全不顾从耳朵流下的血,涂好双唇,理顺头发,面无表情地走了出去。
手一挥,黑色书架被撕成碎片,书页纷飞如同一群乱窜的鸽子。
珑梵笑起来,他为心中没有缘由的愤怒感到可笑。他突然后悔把这女人留在身边这么多年,应该早些杀了她才对。
砖红城墙被一条河流截断,河流发源于岚城西面的绝谷瀑布,瀑布汇集成三千里大泽,那里曾是鲛人的故乡,现被龟族所占。听熊族人说最后一次见到鲛人是在东南蔚蓝城,蔚蓝城毁,森林河水花草树丛被黄沙所覆。天际喷泉依旧,沙底似有无底大洞,泉水入沙点滴不剩。
绑着黑亮辫子的绿眼女人站在石岩上举目四望,鼻翼微动。
已经很久没下雨了。
女人脚下轻点一跃而下,脖颈和足踝上的兽牙链发出轻微的响声。黑亮短毛从小麦色的皮肤长出隔绝炙热阳光,脸上五彩图腾突起固化变成一个面具。
快两米高的男子从石窟里走出来毕恭毕敬地站在女人身边说:
“首领,她醒了。”
这女子便是豹王云阵,带着个普通人在无边的山石地上行进了快两个月,她想过让最底层的豹兽驮着禾之走,这样她们只用半个月就能到达目的地。当俘虏的坐骑?兽人都不愿。
云阵走进石窟对坐在地上的女孩说:
“还没到赤沙之漠,照现在的速度再两个月都到不了洛城海域。”
女孩的脸黑红起皱,赤脚被山地折磨得惨不忍睹。她已经不知道自己是第几次在途中晕倒,每次醒来云阵都会让属下猎些小动物给她充饥,这次是野兔,肉带血丝没有烤透,她想都不想拿起就啃,腥臭让她几欲作呕,她继续嚼着半生不熟的兔肉,咽了下去。
一个盛满水的罐子凑到她眼前,她含糊地说了声谢谢,又大口大口地吃起来。水有些温热,撕裂的唇被水一沾更疼了。
“有刀吗?”女孩散开枯黄的长发,抓到身前,接过命风递给她的短刀,刀光一闪,枯黄的头发如断掉的稻草散落一地。这个被烈阳灼伤的人正是禾之,她没有兽人体质,不能自愈不能抵挡恶劣的气候,跟着豹族行进了两个月,她知道如果她死了只会变成豹族的食物,连同血脉石也会被夺走。
云阵藏在面具之后,微微眯起一对绿眼看着这个疲惫又倔强的女孩,对命风说:
“别让她再晕倒,否则我们会更慢。”
“是,首领。”
豹王通过此举告诉所有的黑豹子——不要妄想把这个普通人当食物,不能让她影响行进速度。豹子们不明白为什么首领要带着这个一无是处的普通人,还答应把她送到洛城海域,如果是为了那块血脉石,那首领可以直接把她丢在荒无人烟的山石地上,等她饿死了再取宝石也不迟啊!
云阵斜了斜眼看着这群头脑简单的野兽,心里啐道——知道为什么你们配不上老娘吗?就凭这种短浅的目光也想统领豹族走向繁荣?呸!当真连女人都不如!
几年前,一个黑袍男人来到豹族领地,面如石刻,皮肤苍白,手握黑焰法杖,把看守王窟的豹子打成重伤后说要与豹族合作。豹族帮他找一个拥有透明血脉魔法宝石的人。
“那人找到之时,金色鲛王眼就是你豹王的。”当时那男人这么说。
金色鲛王眼,是鲛王的传承信物,得者无论是谁都可统领鲛族。
在西南领地消失已久的鲛族金色王眼在这个男人手里?云阵不信,男人神情邪恶,手中幻出一支金绿孔雀翎。珑梵!这人就是珑城家主珑梵?
孔雀翎是雀王圣物。当年刚出生的珑玥不知为何羸弱不堪,珑梵欲借孔雀王族五彩泉池治疗珑玥的魔魂,可两族的祖上仇恨让此事更为复杂。兽人与魔法师的领地之争还少吗?现在途径珑城的裂河分流本属雀族,珑族祖先征伐兽族,夺得河流森林,高立砖红魔墙,这分明就是告诉雀族,自此以北的死亡沼泽都为珑家势力。
如今,只剩五彩泉池可占的孔雀族怎么可能借出泉池供仇人修养?孔雀王一口拒绝,料想那二十岁没出头的小子没多大能耐,哪知一句“妄想”惹怒了新上任不到两年的珑城主。珑家再不是控制土地山川的魔法师,当日,黑焰法杖如鬼嘶鸣,血阵之中的所有生命无一逃过死亡,兽魂收入法杖,那个黑袍魔法师用噬魂黑焰烧毁孔雀王羽,拔下王顶羽翎,珑梵并未杀死孔雀王,而是把孔雀王魂囚在孔雀翎中为己所用。
事情一波三折,本以为雀族被震慑,自此息事宁人,哪知珑梵在五彩泉池给珑玥浸洗的时候,雀王死士从他背后杀了出来,那把匕首没有刺进珑梵的背心,反倒被一个短发女人给挡了。珑梵让士兵看守五彩泉池,他定下一条死规——雀族新生子嗣一年不得超过两百,十年不得超过一千。雀族种类繁多,这分明判了雀族死刑!然则,又能如何?孔雀翎在珑梵手里,谁敢说“不”?。
由不得豹王,珑梵说完便离开了。
在天底下找一个拥有透明血脉宝石的人何其难!豹族派遣了最顶尖的刺客探入各大魔法城堡,空手而归是死路一条,那只有用各大魔法家族的秘宗来换了。这些年珑家掌握的机密已经不少,豹族就是一把匕首。鸟尽弓藏,兔死狗烹的道理云阵不是不懂,所以……扼住这个叫禾之的人,扼住她身上的宝石才能获得一线生机。
珑梵是傻瓜?豹族无故离开领地他会不知道?
当初珑梵只说:“要找一个有透明血脉石的人。”豹王都想好了,只要珑梵找上门,把这个女孩推出去。可是那么久了,珑梵那边就像哑了一样。禾之说只要到达洛城海域便把身上的宝石送给豹族,到时候人和宝石都是她的,云阵何乐不为?如果到达洛城海域,珑梵来要人,很简单,拿着宝石把人交出,豹族手中还握着扼住珑城的底牌。
所有的前提是——禾之不能死,她一死,宝石得手,人没了,珑梵一来,云阵拿什么交代?
夜晚无星,漆黑如墨,山地亮起幽绿色的灯笼,仔细一看才知那是一头头黑色豹子的眼睛。裂河在途径赤沙之漠前是淡水,养育了周边小镇和兽人族群,越靠近赤沙之漠水越咸,不要说喝,就是沾染上一点也会让皮肤皲裂。
黎明时分他们到达离赤沙之漠最近的一个小镇——荒都。
豹子化作人身,一群绿眼兽人走进荒漠小镇,后面跟着一个看起来随时会断气的女孩。
天边泛起微光,深夜寒气未消。黄土矮房被风沙侵蚀棱角,小镇死寂,一个人影都不见。命风上前敲了敲破损的屋门,无人应答,云阵扬扬下巴,正要破门而入的时候一个沙哑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别毁了我家的门。”老妇蹒跚而来,身边挨着一个约十岁左右脸蛋黑红的男孩。男孩推开门扶着老妇人走进黑洞洞的屋里。
“有水么?”屋内人并不应答,云阵瞥了精瘦的男人一眼,命风低头退下。另外一个敞着胸膛的男子上前说:
“老婆婆,我们途径赤沙荒漠,已经没有水了,能不能给我们一些水?”
黑暗中传出童音:
“荒都也缺水。”
“婆婆篮子里的汲水草可真新鲜,我们借用一会便还。”
“若是不给,你主子是不是要我老婆子的命?”云阵眼中精光一闪,收回指尖利爪。不一会男童拿着一根普普通通的绿草走出黑屋,指着他们身后的女孩说:
“借可以,把她留下!”
“婆婆该不是还想添一个孙女吧?”
“我不缺孙辈。汲水草长在赤沙之漠,老婆子找来不容易,你们又想活又不想付出代价,天下哪有这等好事。对不对?豹王?”
云阵脸上图腾飞舞,竖形兽瞳尽显,周围男子化身为豹对着屋内的老妇咆哮。
这婆子!哪有孤身闯入赤沙找汲水草的老人,还带着一个男孩?
“汲水草我们一定归还,留下她,不行!”
“我双目已废,要如何豹王请便。只是,你们知道如何使用汲水草吗?”
云阵挥退了身边的豹子,上前掐住男童脖颈把他提起来摁在墙上,另外一只手抢过男童手里的绿草。
男童嗤笑一声,憋红的脸上并无惧意。
命风嗅了嗅那根绿草说:
“首领,这棵是假的!”
“性子真急。看看你的手,我劝你放了焱儿。”云阵把男童狠狠往地上丢去,利爪被灼烧,黑腐的肉冒出难闻的气味,若非老妇提醒,她的手就算被烧没了都不知道,因为被这黑焰灼烧的爪子根本没有痛觉!
男童从地上爬起来,眼中赤光消散。
朝阳也不能给小镇添一点生气,这里就像一个荒芜已久的坟墓。
没有水他们也会死,云阵实在矛盾,若派遣其他人跟着男童去取水,他们被这妖童结果了怎么办?若自己跟着男童去取水,在他们走后这里不管发生什么,禾之逃跑的几率为零。女孩似乎看透了豹王的想法,上前对云阵说:
“血脉石在我身上,她不敢怎样。到达洛城海域,这块石头还是你的。”
黑亮的辫子一甩,云阵指着男童的鼻子说:
“我和你去取水。老婆子给我听好了,她要是不见了,我就把你孙子的脑袋拧下来!”
“你们喜欢焱儿的脑袋就拿去,只要你有那个本事!”
留下命风和御泽,豹王带领剩下的黑豹随着男童取水去了。
风沙干燥,禾之走进黑屋找了个地方坐下,就像来喝茶一般悠闲。她确实喝上了一壶茶,茶水苦涩如沙。老妇人白发苍苍,脸上沟壑纵横,眼处缠着纱布,她晃晃悠悠地走来走去,锅碗瓢盆叮当作响。
“您想找人说说话?”老妇颤巍巍地转过身,纱布后的眼睛似乎未盲,盯着这个伤痕累累的女孩,嘴角勾起诡异的弧度:
“小姑娘胆子大,跟豹族混在一起。”
“情非得已。”
“豹王似乎很关心你。”
“利用罢了。”
老妇点点头,坐在禾之身边说:
“屋外的人估计也渴了,这壶茶你拿去给他们喝。”
果然是好茶,解渴还安眠。
禾之面无表情地回到屋子,老妇递给她一把扇子,打开——
美人端坐,月影琵琶,竹林轻摇,春江水流。
黑瞳微缩,话到嘴边又生生吞下。
第一下,迷魂醉。第二下,龙堕天。第三下……消失百年的古扇,名曰唤神,扇动第三下唤的不是别人,正是曾经邪恶肆虐,现下破封而出的沙神。禾之只觉浑身发凉,这老妇到底是什么人!怎么会有唤神古扇?
老妇人继续把黑炭丢进火里,壶中沸水咕噜直响。
禾之把扇子收好,默不作声。
快中午的时候豹王回来了,身后的豹子扛着十几个装满水的皮袋子。
男童把汲水草放在老妇手中,老妇捏了捏说:
“断了我们半个月的水,豹王照顾了。”
云阵踢了踢昏迷不醒的三个人:“他们也被照顾得很好。”
看着老妇缠着纱布的手,云阵笑出声:
“老瞎子,这血脉石不好取吧?”男童眼中赤光闪耀一把抓住云阵的手腕:
“你这个丑女人!”云阵大力一挥,男童被狂风吹起,手却丝毫不放,空中弥漫起腐肉的臭味。
“焱儿,汲水草还等着你放回赤沙。”老妇说。
男童松开手,目中赤光消散,拿着有些枯萎的汲水草离开黑屋。
豹爪显现,覆上一层黑亮皮毛,不一会儿皮毛消失露出的又是一只美人手,妖童赤焰厉害,她云阵又不是没法子应对,刚才那股风似乎还弱了些,没把妖童的胆给震碎。
双眼蒙布的老妇颤颤巍巍地站起,从墙上取下一顶褐色纱帽戴在头上,走出黑屋之前对云阵说:
“烧着茶,别让火灭了。”
老妇回来的时候已经夜半三更,茶水咕嘟咕嘟地冒着泡,火果然未熄。
“您不在我们都不敢动这烧不干的茶水呢!”一个绿眼秃顶的矮瘦小老头说。老妇人取下纱帽,坐在凳子上不知是寐是醒。
门被推开,原来是那个妖童,黑豹俯下身发出威胁嘶吼。
妖童打开壶盖,咬破手指往茶水里滴了两滴血,老妇对男童招了招手,男童扶着她向里屋走去。
老妇前脚刚走,后脚火就熄了。
伸手不见五指。
云阵一脚踢开屋门,模糊的月光洒进来,秃顶小老头端着茶水给他们喝下,不一会三个人醒了。两个下属跪在地上直认错,云阵打量着这个灼伤已好的女孩说:
“现在的水够你喝到洛城。敢拖后腿我就杀了你。”禾之恍惚地点点头,眼里似乎没有以前的灵动,木讷呆滞如同木偶。
荒都,位赤沙之南,在兽人和魔法师的夹缝中生存千年。荒都人能找到赤沙中的汲水草,把汲水草插入中央枯井边的缝隙就能获得半个月的淡水,汲水草枯竭后必须放回赤沙中,等没水了再去找。要真这么简单就好了,汲水草是沙神邪魔送给荒都的礼物,枯井周边的缝隙被每个荒都人的血洗过,想白得水?做梦!在这个沙漠小镇,孩子十五六岁便是青壮年的模样,成年那天会瞬间老去。她们遇见的老妇或许只有二十多岁,或许三十,或许风烛残年。
黎明降临,他们还是没有走出荒都。五彩图腾变成面具戴在云阵脸上,她把黑亮的辫子高高盘起,小麦色的肌肤溢出汗水。云阵摸着黄土墙上的爪痕,脸色愈发不好,命风很识相地在一旁不再说话。
他们迷路了。
想回到一开始的黑屋子?异想天开,脚底是无形变换的流沙,每走一步身边的景色亦不相同。
天边像泼了血,风沙狂卷,无人小镇诡异阴森。
“我们被那老婆子耍了!”命风很烦躁,周围不断变换的景色让他头晕目眩。
云阵转身问走在后面的女孩:
“那婆子和你说什么了?”女孩抬起头看着豹王,目光呆滞,一言不发。
“傻了?你到底看见了什么?”周围迷蒙一片,天空阴沉似要下雨,云阵有些不耐烦,她从没遇到过这种困境。
突然一道金光闪过,女孩原本呆滞的眼眸顿时灵动起来,她后退一步,紧紧抓住胸前的菱形宝石。
黑豹把她团团围住。
银色蜘蛛丝穿过迷雾黏住对面的黄土墙,周围幻景如烟消散,他们还站在那个黑屋门前,头顶烈阳如火。
“赶上了!”人身蛛腹的怪物逆光跃下抱起禾之飞跃而起落在屋顶,独眼划过淡淡血光。一只金色的猫眯起萤黄兽瞳冷冷地看着地上的黑豹。这两个人禾之再熟悉不过,许久僵硬的脸上露出笑容。
豹王龇起牙,面具之后发出绿得渗人的光,麦色皮肤长出黑亮皮毛,所有豹子抖擞精神随时准备战斗。五彩图腾变幻不停,云阵从面具里抽出一把无头箭矢和一个五彩的弓箭。手链破碎,锋利的兽牙飞起接在箭矢上,云阵拉满弓对准蜘蛛射出第一箭。
岚未晃了晃差点从屋顶掉下来,躲过第一箭躲不过第二箭。
他边骂边逃,第二支箭就像长了眼睛盯着他的后心不放。
“死猫你变啊!”
“我倒是想!”
“你可以说话了?”
“废话!”
空中织起透明的蜘蛛网,第二支箭矢被蜘蛛丝缠住动弹不得。
云阵拿出了第三支箭,对准第二支箭头一射。
让三个人头疼的一幕发生了——双箭像朋友似的,一个缠住了,另一个割破蜘蛛丝解围。底下是咆哮的黑豹子,身后是不停追击的箭矢。
蜘蛛千目显现手臂,血红触须长出。五彩斑斓的面具之后发出嗤笑,云阵拉满弓对准上蹿下跳的蜘蛛,只要他敢把眼睛抖出来,那么迎接他的就是万箭穿目了。
“你除了这个不会别的了吗!!”
“死猫!我还不想变成蜘蛛兽!”是的,岚未只有一颗蜘蛛目,戴上一颗变半兽,两颗彻彻底底变成兽人,魔法师从不甘愿化身为兽。
“把另外一颗给我!”禾之喊道。
“开什么玩笑!”
“白痴!!”
“血脉石没反应,珑巫变不了,我也是!”
蜘蛛吐出稠密的蜘蛛网缠住一双飞箭,三人闪到巷子里。
禾之摸了摸怀里的扇子,用还是不用?鬼知道用了以后会发生什么!
“迷魂醉是什么?”
“啊?!”岚未没听清。
“唤神古扇扇动第一下的迷魂醉是什么!!”禾之几乎嘶吼,她面部扭曲,手里握着一把扇子。
萤黄兽瞳瞪得大大的,蜘蛛也呆了。
禾之抬手给蜘蛛一耳光,蜘蛛缓过神来说:
“迷魂醉能让敌人进入幻境。”
她压住心中不安又问:
“刚才你们怎么发现我的?”
“你们呆立在房子前一动不动,怎么了?”
珑巫抓破了她的手臂,她一疼回过神,萤黄兽瞳盯着她:
“扇子怎么在你手里?”
“这里的一个老妇人给我的。”
“她给你你就接?!”蜘蛛吼起来。
“我……我想……”
珑巫看着快挣脱蜘蛛丝的双箭,对岚未说:
“你负责引开它们。”
“你们负责逃?!该死!!”岚未气得哇哇大叫。
“小禾你先别丢这把扇子。我们要离开荒都,幻境被岚未破了,黑豹子愈发不好对付!”话没说完,头顶箭矢如暴雨落下……
蜘蛛得意洋洋地伸展八条腿,底下的黑豹子疯了一般嘶吼着。
菱形宝石,这次,没有镶嵌到她的额上,她心中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摸了摸金色野兽的颈毛,柔软的触感告诉她这一切并非虚幻。
菱形宝石从野兽胸口脱落,珑巫变回人形。
“弄得我一身毛。”岚未十分嫌弃地抖了抖双臂。
“觉得脏,那你留在荒都好了。”禾之说。
以往这种话不都轮到珑巫说么,接下来两人会打一场恶架,蜘蛛像吞了一千只苍蝇,难以下咽,想发火却不知往哪里发。
她好像越来越不能忍受别人说珑巫半点不是。珑巫咳嗽一声,拿出一本破旧的褐皮笔记,坐在地上看,禾之解下斗篷也坐下来。蜘蛛指着她喊:
“你的头发呢?”她晃了晃剪得乱七八糟的短发说:
“这样挺方便。”
珑巫像是早就知道,继续翻看笔记。
“蔚蓝城已经不存在了,蔚蓝荣生死未卜。”禾之瞪大眼睛看向珑巫。
东南已被黄沙覆盖,沙漠扩大,风沙不歇。
到现在他们只是在生存逃亡的路上奔跑,从没想过珑梵下一步要干什么,沙神要干什么,直到看到蔚蓝荣的笔记,他们才觉得自己是多么幼稚,无头苍蝇不是没有缘由。
笔记上记录了很多事,包括岚城凤凰神灵凭空消失,珑城崛起,蔚蓝城如何当一根称职的“墙头草”存活至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