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良辰
风过竹尾簌簌,月色温柔如水。
就是这样的一个夜晚,二人举杯对饮,并未说太多话。那些沉痛且悲伤之事,谁都不曾提及。
酒不醉人人自醉,心中汹涌的暗潮还是抑制不住。
“你说,我到底是不是煞星?”我晕晕乎乎地问他。
夜阑如梦如幻,他宛若坠落暗夜的月中仙仰面望月,柔声答道:“人各有命,那都不是你能决定的,你何过之有,根本无需这般自责。”
我环抱双膝,歪着头听着他的劝慰,心中凄然,“你不知道……他们因为我……有多不幸!”
他是不会懂的,亦不会有人懂。
静默半晌,当我以为他不会再开口时,只听他黯然道:“并非因为你,许多事,不是因为你。那些非了结不可的事,注定是那样的结果……”
我听得恍恍惚惚,喃喃道:“对不起,我弄丢了你送我的剑……本该……上次就告诉你的……”
他移眸静静地看了我片刻,薄唇翕动,“无妨,我会替你找回来的……”略作沉吟又继续道:“还有一事一直未告诉你,其实令尊的遗体早被我手下的人寻到,已经入土为安。还有你姐姐……有机会,我带你去。”
那一刻,我心湖澎湃,隐忍了许久的泪水终是夺眶而出。酒喝多了,似乎连眼泪也变得肆无忌惮起来,随着我的哽咽恣意滚落。
薛弋并未再出言宽慰,只是静静地等待我宣泄完情绪。
哭够了,我就着衣袖拭了拭涕泪,从膝间抬起脸由衷道:“谢谢你!”
他收起银杯,举高手中的酒囊仰头饮了一口,神色难辨徐徐道:“我会设法助你脱身,在此之前……你要谨小慎微保护好自己,尤其是我不在京中时。”
许是流过泪,头脑清醒了不少。我认真听罢他的话,忍不住脱口问道:“你要离京?”
他嗯了一声算是应答,随即又飒然饮了口酒,目光远眺。我恍然发现,其实此人的衿贵优雅中,一直内敛着飒然洒脱,举止间从不拖泥带水。
失神之际,他淡淡开口,“年底那起凶案已经有了线索,只是追查起来较为棘手,且事关重大,皇上便将此事交由我秘密查探。羽影现世,不止暗害朝臣,还有武林之中的名士。我怀疑……有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组织,在酝酿着一个极大的阴谋……”
我疑是自己听错,蹙眉追问,“你是说……羽影?”
他侧眸来看我,若有所思反问道:“你知道?”
脑中闪过模模糊糊的幻影,想及他适才的话,心中陡然一慌。我忙不迭摇头,解释道:“听秦叔说过……在追查截杀我爹爹的杀手时分析过。”
我佯装头痛阖目,抬手揉着眉心,这才发觉头确实有些隐隐作痛。混乱的思绪在脑中不断踊跃,毫无头绪。
羽影……那些骇人可怖的毒蛾、那个神秘且奇怪的男子……以及那些大有玄机的建筑。一定与薛弋口中的隐秘杀手、不为人知的秘密组织以及惊天的阴谋毫不相关……一定只是巧合,是我太多虑!
一时之间,我与他都未再言语,各有所思。
“这个给你……”
不知过了多久,静默被再次打破。神思拉回,我睁眸朝他看去,但见他递过来某物。
我疑惑地看着他手中之物,正以为是他给我的生辰礼物时,却听他道:“这是你要的药方!”
额角不禁发紧,面上讪讪,为了我的自作多情。
“你……怎会知道我要什么药方?”我接过那张皮革药方捏在掌中,继续阖目,疑惑地问道。
“并不难知道,你给国医监的药丸是偏方,其中有两样罕见的药材他们根本研析不出来。制作此药之人乃用毒高手,将这两样药物混制的奇毒暗藏在药丸之中,连我师父都花了几日才提取出来。”
他的话犹如重锤击下,重重地落在我的心湖,激起惊涛骇浪。
胃中突然一阵翻江倒海,我极力压制着,迟疑了许久才试探道:“奇毒?”
薛弋仍怡淡如水,似乎并未察觉到我的异样,“药方上已用其他药物将那两样东西替换掉,你放心交给国医监去制药便是。以毒攻毒的治疗法虽不罕见,却也有极大的风险,服食日久,必会损伤身心。只是不必要的揣测会给你带来麻烦,日后行事,切记要更加小心。”
听闻此话,激荡在我心中的波涛才得以平复。是我一时糊涂,竟忘了毒-药除了害人之外还能解毒。商君陌在药中藏毒,自然是为了以毒攻毒救殇落羽。
记得那日殇落羽说过,他体内的毒是认识商君陌之前遭恶人所注,正是商君陌将他从恶人手中解救出来。
失神之际,身旁的人朝我移近。我不知他意欲何为,愣愣地看着他辨不清情愫的双眸。他突然握住我挡在面前的手腕,轻柔地拉开。
恰在此时,清风送来了一阵步履声。我立时会意,随他起身隐入簇簇凤尾竹的暗影之中。
只是我一身盛装,甫一行动周身饰物便铃铃作响。所幸我与他耳力极佳,那些人离我们还远。
我低眸看了看显眼的服饰,压低声音道:“我该回席了,等会儿侍卫们要打着灯笼找我了……”
他未再说话,放开了我的手腕。我收好药方,随即稍微整理了一下衣裙,想了想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忍不住嗫嚅道:“一切小心……”
关于羽影,我最终选择缄默,但很多事我还是会担忧,包括他的安危。
前来的果然是一队侍卫,我与他们迎面碰上。那队长带头行完礼,说为了安全起见要送我回席,我并未推辞。
依云在落樱殿前等得焦急,看见我归来只差飞奔过来,到了我跟前上下打量我一番,“娘娘您这是去哪里了……可有不适?”
酒劲还未过尽,头有些隐隐作痛。我揉揉眉心,笑道:“不胜酒力,稍微走动了一下,已醒了大半。”
薛弋知道我酒量不好,并未让我饮太多,而且那樱花酿确实不醉人。倒是口感好得让我回味留恋,此时心情算不得好,正好回到席间继续喝。
然而我刚回到席间,酒还未斟上,有意无意的刁难便来了。发难之人正是令我一直无好感的珍嫔,她倒是伶牙利嘴,话里话外说得我不得不因离席自罚。
罚酒与献艺之间,我自然是选择了罚酒。开什么玩笑!姑奶奶才不要被众人当猴儿看呢。
此次,皇暮云没有帮我解围,神情淡然地旁观着。对此,我不得不承认,心底闪过了一丝失落。不过这样也好,减轻了我的愧疚感,哪怕只是一丁点。
若干佳酿下肚未几,我又离席如厕,只是此番是真醉了。回席的途中便支撑不住,一屁股坐在台阶上耍起了性子,任依云如何说也赖着不走。
我就是不想再回去,宁愿在走廊里吹冷风。后来意识越来越恍惚,似乎抱着廊柱睡着了。
都说酒能消愁,岂知醉了酒,愁绪更无法无天。明明何事都未去想,可心口就是难受得紧,让我忍不住想哭。
事实证明我也没忍着,任凭依云秀儿她们如何问,我就是一句话也不说,只是哭。
这一哭,便把皇暮云招来了,也不知是谁多了嘴。虽然喝多了,心中却是明了的,我将自己裹在锦被中,不哭也不动。
他遣退了所有人,良久未有一语。
我半梦半醒地强撑着,不知过了多久,腹中实在憋得难受,也顾不得那么多匆匆掀了被子起身。但酒劲太大,身体全然不受控制。
见我东倒西歪,他也不伸手来扶。然而待我光脚着地,正要朝外间奔去之时,他猝然伸手一把拉住我。
被他一带,未及我反应,已然跌在了他的怀中。
我只觉得自己要被他吓得失禁,心下一急,脱口道:“我……我内急……”
说完,不待他反应,我已挣脱他的双臂。心跳如擂鼓般逃也似的奔向外间,毫无仪态地呼唤着依云。
只是,这让我情何以堪……全然不知自己该如何再回去面对他。
依云见我不回寝殿,以为我又开始耍酒疯,小声劝道:“陛下还在等着娘娘呢,快进去吧。”
我靠在墙上,嘟着嘴摇头。才不要回去……
只见依云神色一敛,恭然退身福道:“陛下。”
我一愣,扭头便看见皇暮云走了出来,本就怦怦乱跳的心一时狂乱起来。他站定在我身侧,眸光凝在我身上却对依云吩咐道:“去给你家主子拿件斗篷来。”
依云领命离去,我颔首垂眸,双手在袖中无所适从地揉捏着。
“花好月圆夜,自是不能辜负,佳人之心……更是不能辜负。良辰美景,过时不待。”
说着,他伸手握住了我不安分的手,将我拉至他身侧。我心慌意乱,不明他话中的意思,蓦地红了脸抿唇不语。
他亲手为我披上斗篷,示意依云退下,便拉着我出了寝殿。我亦步亦趋,心中万分不解。这大半夜的,他拉着我这半醉半醒仪容不整的人去往何处?去做何事?
花好月圆,良辰美景。
没想到皇暮云拉着我去的地方不是别处,正是樱园。他令袁杰恺在落樱殿前铺了一张席,摆上蒲团矮几,一盏素雅的宫灯,一壶醇香的美酒。
原来,他是嫌我喝得还不够多,醉得还不够彻底。我不禁暗自感叹,这才像两个正常的寿星,花间月下一壶酒,对酌把话到天明。
往年,我与尹落天一同吃完生辰宴,便去祭奠娘亲。到潜雾山后,也是在简单地过完生辰后,简单地进行祭奠。然而今夜,我什么也不是,何事都不能做,亦不知另一个与我同命之人身在何处,是否无恙,是否有人相陪。
看着天幕上高挂的银月,心湖氤氲起无尽的酸楚。那个人……此时此刻是否也和我一样,仰头看着这轮银月,同样伤感?
“这是醉仙酿,乃是父皇为他心爱的女子亲手所酿。每到她的生辰,父皇便酿制一坛。后来她与世长辞,父皇仍会每年酿一坛埋在她寝殿后的木樨下,待到她的祭日取出来相祭……”他执起酒壶,拂袖为我倒上一杯,继续道:“这最后一坛,长埋五年……早已被人遗忘。”
他的话听不出任何情绪,许是我本就伤感,总觉得这背后有着一个凄美哀伤的故事。
两杯斟满,他放下酒壶,不动不语,似是在等我开口。我本有疑惑在心,却是不敢问出口,思忖半晌才嗫嚅道:“臣妾谢陛下抬爱……”
几上的宫灯散发出清冷的光,辉映着如水的月华,映得对面的玉容有些寂寥。
见他仍不动不语,我斗胆问道:“既然已被遗忘……为何又突然被想起?”
他移动目光,定在我脸上,勾唇一笑却未回答。随即拂袖拿起面前的酒杯,神情柔和,眸光潋滟,“你何时才能对朕放下戒心,展露真正的你?”
我闻言一怔,一时五味杂陈,迟疑着不敢去端眼前的酒杯。我怕,酒劲上头后会说出不该说的话……
“朕不会勉强你……”
说罢,他举杯兀自喝酒,一口一杯全喝下。我忍不住抬眸看着他,突然间心头掠过一丝痛,双眼开始模糊起来。
这种难受,不可言喻,不明缘由。
我几乎想都未想,鬼使神差地快速出手,抢在他的手落下之前握住酒壶。沉吟了片刻,嗫嚅道:“我来为……为你斟……”
其实有时候我会觉得,他并非遥不可及高高在上的君王。或许他想在我这里得到的,非忠心非钟情,而只是一份真诚。可偏偏,这是我最无法给予他的。
我终究还是不胜酒力,再一次把自己喝晕,但先皇亲手所酿的美酒,实在令我欲罢不能。
他似乎喝得很高兴,喝完一壶又唤来袁杰恺添了一壶。不过他的酒量显然极好,丝毫醉意也不曾有。饶是我一小口一小口地陪他对饮,先倒下的仍是我。
最终也不知我是如何回的寝殿,再次内急醒来时已在自己的床上,不过床上多了个人。醒来的下一瞬我便被身边的温热惊到。
我惊坐起,低眸看见安然熟睡的人,脑中一瞬空白。
缓了好一会儿,我才慌忙去感受全身是否有恙,幸而并无异样。深深吐纳几息,抬手揉着眉心直摇头。还好还好……还好我并未在醉酒之后作出什么奇怪举动,比如投怀送抱什么的……
敛定心神,我轻手轻脚地从锦被中抽-出身。正要手脚并用地从他身上爬过去,岂料他蓦然睁眸,双手隔着被子一搂,在我愣怔之际再度将我抱了个满怀。
我猝不及防摔在他身上,虽然隔着厚厚的锦被,却仍能清晰地感觉到彼此剧烈跳动的脉搏。
我僵着身子忘了挣扎,脑袋伏在他的胸膛,他胸膛内的跃动之声就在我耳畔。
他从锦被中抽-出手臂,温热而属于男子的气息扑面而来。在他温热的手臂抚上我肩背的那一瞬,我只觉得浑身僵持的力气全然被抽走。
在我无法自持之际,小腹碰到了某处,尿意更急。我不禁打了个寒颤,面如火燎讪讪嗫嚅道:“我……我内急……”
他似乎怕我再次挣脱,双臂的力道加大。我一时更急,大声道:“是真的急……我去去就来!”
听我如此说,他终是松开了我。我从他身上爬起来时,瞥见他那张摄魂夺魄的脸上,似乎浮现出一抹纯净的笑意。
那一抱之后,他并未再碰我。幸而我与他分盖两床锦被,不会无意间触碰到彼此。
饶是如此,我也是再无睡意。红着脸贴身伺候他那几日里,他的身姿便深深烙在了我脑海中,即便隔着里衣,那属于男子的身躯仍能令我心跳加速。于我而言,此生需要如此服侍的,只有我的夫君。
而他如今就是我名义上的夫君,睡在我身侧。只要他想,伸出手便能触碰我;只要他想,随时可以要了我。
“安心睡吧,明日带你出宫。”
我兀自心绪紊乱,闭眸假寐的人猝然出言。
“出宫?”我不禁欣喜若狂,虽然知道跟着他出宫不能随心所欲地乱走,但出去散散心逛逛集市也是不错的。
“不想去?”
“不……不不不……当然想了。”意识到自己回答得不妥,遂忙不迭纠正。
“那便睡吧。”
一想及明日能呼吸到皇宫之外的空气,我更是睡意全无。但之前的担心已然荡然无存,满脑子都是繁华街道上的小食点心。想着想着,竟觉腹中饿得难受。
好不容易挨到了清晨,等他醒来伺候他洗漱更衣,又忙着收拾好自己。用罢早膳,他说要去重华殿处理几件政务,让我安心等他。
直等到巳时将过,袁杰恺才姗姗前来接我,说是出宫事宜都安排好了,皇上等我过去。
陪同出宫的除了我还有睿王,再便是袁杰恺和紧随在后的隐卫。睿王皇拓宇是先皇的长孙,只比他的叔叔皇暮云小两岁,可谓是嗣王之中的翘楚。他的才学风仪皆属不凡,是以甚得皇暮云的重用。
坊间最广为称颂的新一代帝都翘楚中,有一王二侯三公子。这一王正是指睿王皇拓宇;二侯则是永安侯之子夏澈,攘南侯之子姜喻;而三公子,便是薛弋、卫湛、尹浩轩。
江山代有才人出,紧随其后的是崭露头角的少年才俊锦城四少,其中,便有尹落天。
遗憾的是,随着一个世族的覆灭,不知有多少才俊也跟着陨落在这历史的长河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