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相思
待茶水换上,依云为我斟了一盏。此茶我识得,正是在卫心宣宫中所饮之茶。茶色金黄澄明,气味微甘微腥,初饮时难以下咽。
事后我问过依云,她告诉我此茶是宫中的御品神茶,名为贡参。贡参是进贡者赐予的美名,只产自凤裔国。此物其实只是一种名为牛蒡的药草,外婆的药典古籍上将其描述得神乎其神,通身是宝。她老人家也种植了一片牛蒡,常年饮食其根。
许是因为地势的缘故,外婆种植的牛蒡长势并不好,根茎形似贫瘠之地生长出来的柴根。她老人家曾说多饮用此物烹煮的茶水,不仅通周身经脉除五脏恶气,而且还能延年益寿轻身耐老。我嫌恶其土腥之气,从不饮用也未放在心上。
然自我进宫,发现宫中以此茶作为日常饮用,样式种类繁多。我不禁心生疑惑,外婆她老人家年逾古稀却仍能保持容颜不老,难道是因为经年服食牛蒡的缘故?
若此物果真有此神奇的功效,倒不失“御品神茶”的美名。
暗忖间,我端起茶盏,移近嗅了嗅。气味甘甜,有我熟悉的枣、枸杞还有一味似草似花的香气。饶是我搜肠刮肚了半晌,也未能想起这熟悉的香气到底为何物。
及至我将盏中之物汲入口中,恍然大悟。我暗笑自己蠢顿,并非所有的花香草气都能靠气味辨识,例如这似花似草的蜂蜜。
不知不觉间殿外的天色已暗,殿中燃起了粗如手臂的红烛,亮如白昼。
众妃与我不熟,是以极少向我敬酒祝词。我倒乐得清闲,一边欣赏歌舞一边吃吃喝喝,百无聊赖。
席间时有人进出,我间或透过曼妙的舞姿朝某个席位瞟一瞟。不知过了多久,当我再度朝某人看去之时,竟发现他的席位已空。
我不禁心中生怵,一颗心怦怦乱跳。惴惴地踌躇了良久,最终鼓起勇气向帝后禀明离席更衣。得到允准后,遂随着依云绕至后殿。
穿过后殿,挟裹着缕缕寒气的夜风袭来,冷却了我浑身躁动的气血。
廊前月色朦胧,月辉如练如雪,肆意倾洒。墀上阶上、花下树下、廊中水中,皆被这九天宫阙上的寂寥银盘镀上了一层霜。我从未觉得,这枚银盘竟也能美得这般任性。
深深吐纳几息,我驻足在回廊深处的角落,轻声道:“依云……我想去留园看看。”
她紧随我身后,略一沉吟回道:“娘娘,这条回廊并不通往留园,而且今日……”
“你想去吗?”我出言截断她的话。
“奴婢……跟娘娘一样。”她答得迟疑。
我回身看着月色下沉静的她,不觉心中动容,“你很像我的姐姐。”
她闻言一愣,抬眸看着我,随即略有惶然地沉下身,“娘娘折煞奴婢了……”
见她如此,我喟叹出声,移眸看向美轮美奂的月色,蹙眉解释道:“我是说想有个姐姐,就如你一样。”
“娘娘……”
继而静默无声了半晌,我突然做出一个决定,握住她的手,不以为意地笑道:“走吧,你陪我去夜游留园。我用轻功带你下去,你千万别出声!”
人心寂寞,秀儿与我再亲密,毕竟只是个孩子心性,藏不住秘密。而在这深宫,我需要一个真正的朋友,知道我的秘密亦能替我保守秘密,还能替我分担忧喜的密友。
依云内敛沉静,心思细腻,处事稳妥。更重要的是她待我真诚,朝夕相处,是我结交的最佳人选。地位不对等的二人若要结交,必须由我主动敞开心扉。心花绽放的过程,甚是美妙。
便是在这前所未有的惬意月色中,秘密之花悄然绽放,美如月华。
确定周遭无人,我携了她踩着曼妙的蛟龙潜雾,飞身下了回廊潜入留园。
依云比我想象中要镇定,并未显得多惊慌,兴许是基于对我的信任。正如当初我第一次御风之时,也是丝毫不觉得可怖,因为我信任师父。
轻旋落地,我带着她继续前行,直至一处极为隐蔽之地,才拍拍她的肩低声道:“你在此处等我,我去去就来。”
她已然知道了我的不同寻常,知晓更多也无妨。只要她不撞破我与薛弋的密会,便无妨。
留园石径蜿蜒,假山怪石比其他御花园内要繁多。我一路前行只见幢幢黑影,胆小之人根本不会于夜间到这种地方来。
以薛弋的功力,我想要察觉到他很难。不过今晚不同,我只需循着淡淡的酒气就能找到他的隐藏之地。
以防曳地裙摆绊脚,我将衣摆撩至身前搂住,小心翼翼地缓步前行。饶是察觉到暗影中的人影所在,仍是猝不及防被他的拉拽吓得心跳失控,险些惊呼出声。
我只觉身体一晃,呼吸微窒,缓过神来发现自己被他坚实的胸膛钳制住。狂跳不止的某物瞬间提至嗓子眼,所有的思绪亦被涤荡一空,我呆若木鸡,做不出任何反应。
他的呼吸声在我耳畔异常清晰,良久之后,我才勉强恢复清醒。
“你……醉了。”一开口,竟发现自己的声音都在悸动。我只觉浑身躁动的气血一涌而上,全然涌至脖颈及双颊,灼得满面发烫。
又静默了半晌,脑后响起他隐约透着幽怨的诘问,“为什么?”
不似平素温润淡然的声音,听得我心下一堵。想及个中缘由,我忍不住内中酸楚,忖度良久解释道:“你四哥拐走了我的表妹,所以……我代她入宫。”
话毕,只觉拥紧我的双臂随即紧了几分,勒得我呼吸不畅。我咬紧牙关,正欲挣扎却觉他陡然一松,幽幽道:“为何你总能令我无可奈何……总能消失不见。我就不该……放任你离开我是视线……”
他似是倚靠在我身上,半身重量压在我肩头,喃喃低语如同梦呓。看来他是真的醉了,开始说些风马牛不相及的话。
我敛定心神,放下手中衣裙,抬手扶住他,“你没事吧?怎么喝成这样?”
岂料他猝然用力一旋,毫不怜惜地将我抵在身侧的假山石壁上,低叱道:“我没醉!”
怔忪了片刻,我忍着肩背的疼痛不欲与醉酒之人计较,不动声色地僵持着彼此的间距。
近在咫尺的面容隐在黑暗中,我看不清。岂料他如同怒猊一般低吼着一连三问,“你的杀父之仇不报了么?你姐姐的葬地不寻了么?你弟弟的下落不找了么?”
带着清冽酒香的气息落在我脸颊上,湿湿热热。他的每一问都直戳我的肺腑,蔓延着无尽的痛。我再度咬紧牙关,奋力将他推开,强行压制着五内翻涌的惊涛骇浪,“血海深仇,自然要报……我入宫原本就是为了追查仇敌!”
他踉跄了几步,稳住身形冷冷一哂。稍作静默之后语气淡漠道:“你本只需来问我,何必非要把自己逼入这宫闱之中……”
我哑口无言,他确实说过让我等他回来相告,曾经我也对他有过期许。可之后发生了许多事,让我渐渐明白,该我承受的事就须坦然承受。作为朋友,他对我有庇护之心,即便知道些许内-幕愿意奉告,也会隐瞒阴暗的部分。
与其从他口中听到不实的真相,倒不如让我满腹仇恨,自己一点一滴地去探寻。
思忖片刻,我幽幽一叹,答他:“我……身不由己!”
他冷笑,“好个身不由己!用在此刻倒是贴切。”
被他言中,不可否认,当初我并非没有选择的余地。如今,我却是真的陷入身不由己之境,退无可退!
我郁郁地垂眸,嗫嚅道:“本来……入宫前我已想好了脱身之计……”
不待我说完,他冷哼截断我的话,“脱身?岂是你说的那般容易。”似是觉得自己语气不善,顿了顿放缓语气继续道:“如今你已是大罪,稍有行差踏错便会万劫不复。即便你的身份侥幸不被识破,以你的心智,迟早会殁在这宫闱之中。”
暗影中,我看不清他蕴含的情愫,略略过了过他的话,心有不甘反问道:“在你眼里我就那么笨?”
他答非所问,“你不适合宫闱。”
我暗忖他这话,不知如何接话。遂弯身去撩裙摆,“懒得与你争执,离席已久,该回去了。”
正欲迈开步伐,他再次出言,“如今李将军被皇上重用,皇上暂且会庇护你。后宫中人若是想加害你,我尚且能托付人帮你,若是……”
我暗自翻了一记白眼,脱口问道:“托付你姐姐?”
他置若罔闻,继续道:“你切记不可妄动,装病避宠这种小伎俩,千万别再用!皇上绝非表面看起来那般和善,皇恩亦不是你想避便能避的。李将军在朝一日,你便安全一日。你若……”他略作沉吟,“若实在不想侍寝,可与皇上直言。他更喜欢不带任何情感的交易,如此,你想脱身或许还有可能。”
我万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一番话,丝毫不似醉酒之言。这番话彻底颠覆了我先前所谋划的一切。
细细一想,以他的睿智聪颖,若觉圣意难测,可想而知皇暮云的心性隐藏得多深。
凉风袭面,脑海中浮现出皇暮云绝美的笑容。一股凉意贯彻我的肺腑,不禁打了个寒颤。我捏紧手中的裙摆,启唇言谢,“谢谢你。”
暗影浮动,对面之人从怀中取出一物。我凝目细看,发现是枚小木盒,心中顿生疑惑。
他缓缓打开那木盒,取出盒中之物,随即将木盒收回怀中。
他将手中之物摊至我面前,“它在我处已久,日后恐怕极难再有独处的机会。今日约你前来,便是要亲手交还给你。当初你昏迷之际仍舍不得放开,甚至将其扯断,想必它对你尤为重要。”
我愣愣地看着躺在他指尖的那枚月牙,心骸随着他的话激起层出不穷的惊涛骇浪。风过月影斑驳,月光间或落在那枚月牙上,折射出最动人的色泽。
幽幽暗香如同那悠悠思念,刺痛我每一寸肌肤。浪潮润湿了我的双眸,不知是悲是喜。原本以为被我弄丢的坠子,再次回到了我的掌中。君陌……物能失而复得,逝去的人可会再回到我身边?
回忆是流淌在指尖的殇,愈触愈痛,愈痛愈想触碰,引人上瘾。
我躺在床上,小心翼翼地摩挲着掌心的坠子,似有似无的异香在夜阑人静时格外销魂。烛光透过层层垂帷伴着无眠之人。原来睹物思人,会令人如此绝望而痛楚。
薛弋说此坠应是牙雕断裂下来的一角,其纹路精美,足见微雕技艺卓绝。此坠所用之材为极罕见的含香象牙,名贵非凡。是以他不欲私藏,且托一密友于南海之南的伽衣神域求得冰蚕之丝,编织成线穿缀着十八颗微小如血滴的红宝石。血滴先密后疏布列在晶莹透亮的丝线上,衬得坠子光润如玉,匠心独妙赋予的价值远超其本身。
而他不知的是,即便它只是一枚极其普通的坠子,于我而言亦是无上之宝。
逝者已矣,活着的人却还在无休止地缅怀,将深情寄托在仅存的物体之上。
它此刻静静地躺在我的掌心,带着其主人不为我所知的秘密,沉重无比。我突然觉得它形似一把钥匙,一把能揭开秘密的钥匙。回想起商君陌去而折返将此物交与我时的那番话,心被狠狠揪痛。原来,我从不曾了解他。
他到底是何人?倘若仅仅是潜雾派的二公子兼商家少主的身份,何以招来杀身之祸?
他究竟在行何事?何以连自己的至亲都不能奉告?
……
相识多年,我未曾关心过他多次的神出鬼没是去往何处;也不曾过问他屡屡受伤究竟为何。他心中所想所求,甚至连他最基本的喜好我都不知。
这样的我,有何资格去喜欢他?又有何资格与他携手并肩?
原来,我根本就不配拥有他的感情。最终却偏偏因为这份不配我拥有的情意,枉送了他的性命。
我最该痛恨的是我自己,恨得锥心蚀骨!是我自己无能,保护不了自己的亲人,承担不了本该我承担的责任。
然而,悔悟为时已晚。商君陌葬送的性命,终归是我此生都无法梳解的心结。
宫宴之后,我寝食难安忧思郁结,短短数日竟是清减了不少。
众人只道是因为皇上终日忙于朝政不曾踏足后宫,我过于思念所致,纷纷劝慰于我。就连太后也会在我请安之后嘱咐两句,唯有依云始终对此静默不语。
“娘娘~娘娘!”
一日傍晚,我正倚在软榻上摆弄内侍监送来的插花,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着秀儿兴高采烈的呼唤从外间传来。
我闻声抬眸,只见她风风火火地掀了珠帘朝我奔来,一脸难以抑制的兴奋。
她驻足后微喘着匆匆行了个礼,不待她开口,我启唇询问:“何事这般火急火燎?”
岂料这丫头明眸轻转,掩不住雀跃道:“娘娘您猜猜!”
未及我出言,身侧的依云眸色一敛,一本正经地训道:“尽没大没小不成体统,娘娘问你且好生答话。”
依云知道我一向跟秀儿没个规矩,是以素来对秀儿的教导严苛些。秀儿对她也颇为敬畏,立时敛了笑颜端肃起来,“御前的外侍适才前来传话,说皇上正往锦仪宫来,请娘娘预备接驾。”
“啊?”
我闻言一惊,转瞬又恢复平静。他若是平素这个时辰过来,我铁定焦灼如焚,不过近几日我倒不担心。因为后宫妃嫔的身体状态,每日皆由内省监记录归档,想必他是知道我近日不便侍寝的。
那他这个时辰过来做什么?繁忙得多日不踏足后宫,一得空便过来看望我?我可不这么认为,之前或许会如此想。
我兀自疑惑,依云突然在一旁问我,“娘娘,可要更衣着妆?”
略一思忖,我微微勾唇冷笑一声,启唇淡淡回道:“不必了,稍作整理即可。”
她亦不再多言,亲自替我梳理发丝。
未几,许怀又来将此事禀报了一遍。虽不得我的亲近,他却从不敢怠慢。锦仪宫中事事巨细,被他打理得有条不紊,亦算我的又一得力助手。皇上突然驾临,阖宫上下也不至于慌了手脚。
曾听依云说,他之前是在太皇太后宫里当差,太皇太后离宫后又到御前当了两年差。虽不是皇上的近侍,却也有些资历,我入宫之前,他才升了品级被指派过来。正因为是皇上亲自指派过来之人,所以我不可能委以他重任。
龙舆降临在锦仪宫门外,一身浅色常服的皇暮云起身下舆。行至门口微一抬手,身后的袁杰恺立时会意遣退了跟随的一众内监。
我立于正殿墀下候驾。他迈着矜重的步伐向我走来,遥遥看去高贵得如同九天仙君。
我下意识地抬眸看向翘檐外的天幕。浅蓝的天际缱绻着瓣瓣薄云,如万片皑皑花瓣缀于九重天,青天之外唯此一色,纯洁无瑕。
暮云,暮云……碧落暮云卷,玉宇净无尘。
由远行近之人便是这样的男子,青云之端的君王,人如其名。惊鸿一瞥玉宇无尘,倾颜一笑误尔终生。此人,姿容尤胜世间佳丽,风度尤胜世间英豪。
时至此刻,我才恍然明白,他拥有着何等高贵完美的血统;亦能想象,他拥有着何等深不可测的心智。
回想起那晚薛弋的忠告,我只觉得此前所想的应对之策,在此人面前皆会变成自取其辱。与之较量不如坦言求取,兴许能如我所愿。我不仅是他的妃,更是他的臣民。他待我不薄,无外乎以此笼络忠心,让我姨父甘愿为他征战沙场平定四海。
无论是李鸾还是我,乃至任何人,于他而言皆只是促进君臣间亲疏的附属品。谁也不知,他对待这样的我们,是实意爱护还是逢场作戏。
“自你进宫,朕还未陪你用过膳,今日得空,朕好好陪陪你。”他说。
膳食皆是他吩咐御膳坊送来的,依着他清淡的口味而做,非我所喜。我尝试着从他的眸中分辨情意的虚实,可每每触及他的眸光,自己倒率先心虚不安起来。
我不知自己是否表现得极不自然,唯恐被他瞧出端倪。他看着我时,总会勾勒出绚丽得晃眼的笑容,流露出的总是他的柔情。
然而我已不会再被他迷惑,时刻警醒自己,他并非表面看起来这般和善。至于不带任何情感的交易,正合我心意。未知的是,与君王交易的筹码,究竟要多少才合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