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5章 另一半人生
初平三年的冬天,刘协有了新的身份。
他的腿伤已经痊愈,眼下进了夷吾书院读蒙学,用的名字是‘江野’。
貂蝉现在是他姐姐,在诸葛工坊‘帮工’,实际上就是方便和刘备与诸葛亮沟通。
姐姐叫江离,弟弟自然也姓江,野字是刘协自己取的,隐于市野的意思。
他‘家’被安置在临淄城稷门外,这是专门为来临淄求学的士子修建的“学区房”。
有很多来自各地的年轻士子到临淄求学,刘协在其中一点都不起眼。
十一岁半的孩子,正是青春期,本来在宫里就很难坐得住。
虽然刘协比绝大多数孩子都有定力,也天生具备政治素养,但他也是人,也想有同龄的伙伴,也想在外面过一段更符合少年心性的人生。
很多人都想做皇帝,但只有真正做了皇帝的人,才知道那空旷大殿里孤独的銮座会带来多大的压力。
普通人家的日子过得当然不好,大多数人可能会羡慕刘协生在皇家衣食无忧。
但很少有人想过,少年天子同样很惨。
一个未成年的孤儿,没有实权,对身边的一切都没有控制力,没有自由。
没有亲人,没有朋友。
四五岁就学会了耐心,七八岁就学会了镇定,十来岁就学会了把一切埋藏在心里不被人看出来。
是因为天才吗?
不是的,只是因为孤独和无奈。
那些对一般人而言算是‘少年老成’或‘天赋异禀’的素质,在少年天子身上,只是环境造就的生存本能而已。
所谓的锦衣玉食实际上是固定的‘制式工作服’与‘标准工作餐’,每一顿饭都有可能不安全,就连睡觉都可能藏着危险。
能接触到的所有人都只会拿他当工具或财产看待,身边的所有人都各有其主,能见到的每个人都各有目的,不能见到的那些人同样只想争夺‘监护权’。
不能有理想和追求,一生的目标早就已经固定,人生注定光鲜,但却没有选择,就连‘放弃’或‘躺平’都不能选。
从出生到死,没有任何一段时光是能自主抉择的,生来就没有‘人权’。
那顶能挡住脸的十二旒冠冕,戴在十二岁的少年头上,不仅不会让人感到神秘和敬畏,还会使人忽略他最基本的身份——他是个人,是个尚未成年的人。
除了刘备和从小陪刘协长大的貂蝉,没人会拿刘协当人看。
就连后世的人,大多也不会拿天子当人看。
可天子也是个普通的人……
刘协比任何人都想多看看外面的世界。
这汉室河山,名义上是天子的江山,但天子却往往是对这河山最陌生的人。
他知道自己无法选择人生,他也明白自己不会有太多自由和空间,他已经把每个孩子都必然拥有的对外界的探索本能压低到了极致。
但如果有机会,他确实期待能得到一段不同的体验。
他也愿意走到人群中,去体验民生之艰,去了解人们的生活。
就像他愿意尝试挨饿一样。
其实刘协一直是很羡慕诸葛亮的。
他羡慕诸葛亮能自由的在外面做想做的事,也羡慕诸葛亮总是能以动手做实验的方式学习刘备的‘杂学’。
比如几何,比如杠杆,比如热与力,比如对天地的理解,比如基础生物,比如一些简单的化学反应……
其实刘备的数理化水平有限,也就义务教育级别,而且事务比较多,很难整理成系统学科。
但刘备全都是让诸葛亮自己做实验的——能学到多少其实无所谓,学快学慢也没关系,关键是学了的知识要真正掌握和应用。
诸葛工坊也并没有被赋予任何重任,只是作为实验室。
工坊里研发出来的杠杆弩目前也没有大规模军用,因为威力不足以射穿铠甲,而且只能平持,否则弩矢会掉——对步兵而言射程和威力不足,对骑兵而言没有弓箭的适用性高,只适合刘备这种不会弓箭的。
现在,刘协有了在工坊捣鼓的机会。
刘备没有限制刘协只能在宫外,如果刘协愿意,随时都可以回宫。
但这种身份交换不可能经常进行,刘协自己也明白。
所以,刘备与刘协约定,出宫之后,如果选择回宫,那就不能再出来了——否则会有人因此而死,诸葛亮也会极其危险。
这种来之不易的第二人生,刘协不会轻易放弃的。
刘协想试试,在外面打磨一段时间之后,能不能以自身的水平做官——他做了个计划,打算在十五岁时考策试。
他在宫里是无法衡量自己能力的,也无从了解具体的事务。无法衡量就会心虚,无从了解就会提心吊胆。
他想了解自己,想了解天下,这是有责任心的孩子才有的态度。
……
而诸葛亮也是羡慕刘协的。
每个人都一样,总是对那些自己不了解的东西抱有比较高的期待。
墙里的人想出来,墙外的人想进去……
所以诸葛亮也得到了一段新的人生体验。
他要戴上十二旒冠冕,在宫里接受教育,顺便磨炼一下心性。
诸葛亮不需要再上蒙学了,这几年教他的人太多,早就达到蒙学毕业标准了。
其族父诸葛玄是饱学之士,诸葛亮又能随时向刘备、贾诩等人求教,和徐庶、田豫等年轻人关系也很好,赵云也常去工坊检查功课。
只是诸葛亮的年纪还无法进入大汉军事学院——对身高年龄体能都有要求,他现在的年龄不适合参与军训,正好到宫里学学人性。
这也是在用实验的方式学习。
其实诸葛亮很兴奋——他觉得这事很刺激……
刘备都有点懵,不是说诸葛一生唯谨慎么?
怎么自己这个诸葛亮这么喜欢冒险的?
难道是自己打开的方式不对?
但仔细想想之后,刘备也就释然了——如果诸葛亮没有冒险精神,那历史上他怎么会接受寄人篱下的刘备邀请……
当时他接受的是什么级别的挑战?
刘备那时候除了一群老兄弟之外啥都没有,属于屡败屡战的状态,见到诸葛亮的时候曹操都统一北方了,刘备却处于濒临破产的情况。
说得直接点,真的连工资都发不起……只能靠给荆州集团提供武力外包服务讨生活,是挂靠大企业的供应商。
一个创业失败多次的中小企业老板,负债经营,邀请二十几岁的诸葛亮搞运营,面对的竞争对手却是国有资本垄断集团……
要知道诸葛亮的哥哥是江东集团的高管,岳父和连襟是刘备当时的母公司荆州集团的股东,很多好友都是国资垄断集团的高层,他想进任何一个大厂都有人内推。
但诸葛亮没进大厂拿高薪,而是选择了跟着刘老板干,重做商业计划,包装新产品,不断占领市场,还真把这小破公司干上市了。
刘老板去世后,诸葛亮接手烂摊子,一次又一次的北伐,不断的以弱攻强,一矿打九矿,到死都没有停下征战的脚步。
死在北伐的最前线。
这是逆流而上的真猛士,比他更有冒险精神的人真不多。
诸葛亮用兵谨慎,只是因为确实死不起,家底太少,没有试错的机会,不是因为性格保守。
真正一生唯谨慎的,是诸葛亮的对手。
……
青州认识刘协的人不多,也就仅限于杨修等做过伴读的人稍微熟点。
但杨修等人不会去读蒙学,也不会进任何学院。
就算在外面见到了‘江野’,也不会直接认为他是天子,只会觉得是长得像刘协的孩子。
其实真正熟悉刘协的,只有貂蝉和那些负责起居的嬷嬷。
刘协以前出席朝会的次数也不多,只是大朝会要观政,但除了下诏封爵之外也基本不说话。
殿上的銮座离百官很远,又有旒冠遮脸,确实看不清面目,也很少有人会抬头看。
就连贾诩对刘协都不怎么熟,但贾诩当然知道銮座上换了人,毕竟贾诩对诸葛亮很熟。
不过,贾诩确实谨慎……他连问都没问,就当没看见。
诸葛亮参与的第一次大朝会,就是下诏慰问陶谦。
给陶谦加安东将军衔,封溧阳侯。
同时,卸任陶谦的徐州刺史职务,允其归乡养老。
刘备是真的希望陶谦能安然退休,虽然陶谦算不上什么好人,执政水平也有限,但确实帮过刘备。
陶谦其实是没意见的,而且他没想到自己能被加封为溧阳侯。
溧阳是丹阳郡下属的县,是陶谦的故乡,是真正意义上的鱼米之乡,陶谦已经知足了。
陶谦有两个儿子,但陶谦觉得自己两个孩子资质平庸才具不足,没让孩子做官,只让两个孩子多捞钱多纳妾,多生孩子多享受就行。
对徐州的职务,陶谦也不怎么心疼,这年头能平安卸任已经很难得了,而且刘备没有追究陶谦在任上中饱私囊的事儿。
比如打劫华县,劫掠流亡士族等等……毕竟这些事确实可以算是‘打击敌人’,勉强说得过去。
为了抓紧时间备荒,防备明年的灾害,刘备调张飞为徐州刺史,让张飞先去徐州处理租税事务,与糜竺一起扩大徐州的官屯面积,济南则由郭嘉接管。
刘备自己则暂时留在青州调度民众——青州明年的气候肯定不会太好,刘备要将部分官屯民户迁到徐州去。
徐州气候相对暖一些,粮食更有保障。
保障足够的粮食,这比任何事都重要。
其实陶谦这种封侯拜将的致仕方式是极大的荣耀,也是很多人一生的追求。
但在某些人眼里,刘备在这时候改换徐州刺史,可能有一点“趁人生病落井下石”的味道。
很多人是舍不得陶谦离开的,尤其是舍不得重病无法视事的陶谦……
比如陶谦的部下笮融。
……
笮融是丹阳土豪,也是丹阳兵统领之一,另一个统领是彭城都尉曹豹。
目前笮融任职下邳都尉,并督管彭城、下邳、广陵三郡漕运,驻地在下邳与广陵之间的下相县,也就是泗水与淮河交汇处——这是西楚霸王项羽的故乡。
张飞得到调令后立刻去了徐州郯城,先核查了徐州账目,发现今年秋季徐州的官屯粮租居然比去年少了三成。
尤其是下邳,干掉阙宣之后,下邳官屯的土地是整个徐州最多的,地也最肥,但交上来的粮租却最少。
下邳已经从国改成了郡,太守是陈登。
陶谦和陈登都是在秋收后气温骤降时生病的,东海和下邳这几个月没人监管。
但同样缺少监管的屯田校尉糜竺那里,粮租却是增长了两成的——这才是正常情况。
于是张飞赶紧去找糜竺了解情况。
糜竺说应该是笮融在任上贪墨,但陶谦之前为了徐州稳定,没有过多的约束贪渎——丹阳兵也确实没法约束,陶谦不想搞出兵变。
下邳太守陈登时常痛风,并且陈家显然也不愿意和丹阳兵翻脸,陈家很清楚陶谦必然会维护丹阳家底,又很难确定刘备的心态。
毕竟左沅之前表现出的态度很明显,青州豪族被清洗,徐州豪门当然会害怕。
其实糜家也一样不敢管,若不是因为糜竺经常给刘备当托,对刘备更信任一些,估计糜家都得害怕。
下邳的状况会直接影响刘备的迁民入徐计划,因为下邳是整个徐州耕种条件最好的地区——几乎全是平原,气温适宜,水网密集,没有任何地方缺水,稻麦粟豆全都能种,而且土地肥沃。
张飞索性和糜竺一起先去了下相县暗访。
……
……
与旁人不同,张飞很少打仪仗,更喜欢像游侠儿那样轻骑出巡。
毕竟是艺术家,对于做官的排场不怎么讲究。
去下相,张飞只带了近卫曲,两百武锋营本部精锐。
进了下邳郡地界,张飞便隐隐觉得有些破败之相,与青州充满活力的样子大相径庭。
一路能见到饥民蜷缩在残垣断壁间,以雪水和树皮充饥。
行至下相县外,还见到数千人匍匐在雪地中,对着施粥的棚舍叩首。
每领一勺稀粥,便要跟着披袈裟的沙门叩拜,口称“皈依浮屠”。
“笮都尉崇信浮屠,其部大多都是信徒……”
糜竺在张飞身旁低语道。
一个老农颤巍巍地将一袋饱满的粟倒入雕着莲花纹的木箱,换取了额间一抹朱砂,有沙门高呼着“功德无量”。
“不知是何方施主来此?”
僧人迎向了张飞,隔得近了一看,其身上的袈裟竟是锦缎制成的。
张飞按住腰间横刀,望着老农蹒跚离去的背影,深深皱着眉头。
张飞在济南常常巡视官屯,他知道,那是一袋种子。
那粟种本该在开春时播入地里,可如今却成了所谓的“功德”。
“什么施主……让笮融来见我!”
张飞隐约感觉这事不妙,他在幽州见过张举的弥天教,总感觉这浮屠一点都不慈悲。